金帐会盟大会,开始了。
在李飞看来,蛮族的会盟大会,呈现出一股子土渣子味儿。
城墙矮小的王庭之城,礼数粗鄙的蛮族贵族体制,你家兄弟我家连襟掺杂在一块儿的部族关系,各势力的相聚相融又互相看不对眼的隔阂,等等等……
这或许是权力最为本质的味道,
可惜,
因为没有“礼仪”,所以透着一股子蛮荒气息。
这让李飞又想起老儒生所说的那句话:
夏皇尊礼,始有诸夏。
老儒生每每酒喝多了后,都会掐着花生米儿感慨现如今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王道不存。
李飞和陈仙霸当时都觉得,老儒生的酸气,就来源于此,怪不得自家嬷嬷看不上他。
但现在,
在见识到蛮族王庭的这场盛大会盟的筹备和开始之后,李飞仿佛真正触摸到了老儒生那句话的含意。
一个国度,一个民族,如果在礼法上没有完备起来,确实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别扭。
倘若蛮族依旧强大,那倒是无所谓,这些粗糙的蛮荒感依旧能够给人以一种虽蛮却可怕的畏惧形象;
一如燕国对于乾楚而言;
可问题是,身为一个燕人,身为镇北王府的世子,他的心里,并没有那种对蛮族的畏惧感,当实力上的遮羞布荡然无存,礼仪上的遮羞布又破破烂烂时,
你看到的,
如同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土鸡瓦狗在沐猴而冠。
什么样的粗鄙之词,都能用上去,用来表达对他们的不屑。
哪怕是站在一个山村少年的角度,你也能感觉到,这些贵族这般坐在一起,是不合适的,小王子和那些人称兄道弟一起摔跤,也是不合适的,众人一起围着篝火唱跳甚至蛮王还贡献出了自己的一些年轻的妃子来助兴且与在座的头人们拉拉扯扯,这,更是不对的。
戏文里所演的,
说书先生说的,
哪怕一个燕国黔首,他固然会幻想出皇帝一天能吃一百个肉饼子,也绝不会认为大贵人和皇帝会做出眼前这般不拘束的荒唐事儿。
再想到自己的父亲和靖南王爷现在应该已经率军出发,甚至可能已经就在王庭附近潜藏着了;
再看着眼前的一幕幕,
仿佛铺上了一层带着雾气的薄纱,
眼前的喧嚣吵闹,
就是一场梦,一场容易被刺破,被挑开,被拉扯出里头新鲜血肉的血淋淋颠覆。
老儒生曾点评过平西侯爷的著作,
他说,平西侯爷是当世之大才,善于统兵打仗,同时,于文道之上也有极高的造诣。
只可惜平西侯爷或许认为当此大争之世,诗词歌赋只是小道,所以吝啬于文章。
李飞觉得,若是此时平西侯爷坐在自己位置上,以平西侯爷的大才,应该能够创作出一首不俗的诗词,甚至,还能以丹青之手画出一幅可以流芳百世的名画。
“在想什么呢?”
伊古邪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那晚“到底谁是爹”后,这个小舅子非但没生气,反而对这个姐夫,更看重了几分。
蛮族人信奉强者,不屑于怯懦者,你有勇气,你有胆量,在这里,就能得到尊重。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热闹。”
“那是当然,今日之后,我王庭的荣光,将重现于荒漠。”
“恭喜恭喜。”
“刚刚听父王向爷爷禀报,说你镇北军有一镇,入了我荒漠。”
听到这话,李飞心里惊了一下,但在面上,还是强撑着镇定。
“李成辉,你知道吧?”
“你会不记得你兄弟的名字么?”李飞反问道。
李成辉是原镇北侯麾下七大总兵之一,善用弓,年轻时曾一人入荒漠,带回来一袋子蛮族射雕者的耳朵。
“父王说,他是来照看照看你的,怕你在这儿被我们招待不周,不过,爷爷已经派左贤王率五万金帐铁骑去给他送酒肉了。”
这是去打招呼对峙了。
王庭在此举行金帐会盟,老邻居有些动作,是大家都能预料到的。
哪怕送来了世子求亲,但也得将大棒举起来。
在此时,在今日,王庭是不可能露怯的。
“哦。”
李飞点点头,他不懂打仗,毕竟老儒生再厉害,也不可能全能。
但他清楚一点,那就是只要自己父亲和南王所在的那支军队没被发现就可以了。
“会骑马么?”伊古邪问道。
“会一点。”
“也是有意思,李家的男儿,竟然只会一点点马术。”
“让你见笑了。”
“行了,你那日送我一把匕首,今日,我就送你一把蛮刀,我待会儿会参加夺射之围,得头彩者,有蛮刀相赠。”
“你?”
“怎么,你瞧不上我?”
“你年纪还太小。”
“我知道,但我身份不一样,他们,不敢和我认真地抢。”
“哦?”
这么直白的么?
“狼王的崽子要吃肉,其他狼敢抢么?这是宣示,宣示我金帐王庭的权威,就是要让我这个娃娃,去拿那个头彩,其他人,慑于身份而不敢夺。”
“原来如此。”
“你且等着。”
“好。”
金帐大会并非一天就能举办完的。
前两日,是设宴欢庆。
因为里头还有燕皇驾崩的消息在,所以,设宴的天数,增加了一天。
没办法,燕皇的驾崩,让蛮族们的热情,更为高涨。
而且,
已经有说法,是因为金帐王庭将要重新崛起,所以蛮神将东方邻居的那位强大皇帝给收走了。
这是很荒谬的一个说法,但信这个的蛮人很多。
因为会盟,本就是应有之意,在这个基础上,大家伙不介意甚至是很乐意地去为这件事上多增添一些神圣天意的色彩。
退一万步说,就是讨个好彩头也是极好的。
第四日,是射猎大会,各部勇士们追逐打猎,再由小王子代替老蛮王对收获最丰厚者进行赏赐。
射猎大会分为好几个环节,其中一个环节里,是伊古邪夺得头筹,他赢得很轻松,也很黑幕,但无人敢造次。
射猎大会之后,李飞分明感受到在座次上,王庭的人和各部贵族开始讲究起来,大家结束了前几日的放浪形骸,终于有了一些规矩和上下尊卑的意思。
一片散沙,已经有了将要重新凝聚的趋势。
第五日,金帐骑兵演武,相当于诸夏之国的阅兵,是夸耀武功的一种直观方式。
李飞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也在其中观看。
虽然左贤王抽调走了五万骑兵去提防李成辉,
但王庭依旧在这里凑够了八万骑兵,打前头的,是嫡系兵马,甲胄具备,气势如虹。
后续兵马在甲胄上差太多,但依旧给人以磅礴之感。
冲锋,结阵,呼应,摆圈,王庭向荒漠诸多部族,宣示着自己的力量,展露着自己肌肉。
这是一场很完美的演出,
其实,
金帐王庭的实力,并不足以平灭荒漠,甚至远远不足;
哪怕是镇北侯府最为强盛时,拥有三十万铁骑,依旧没有去平定荒漠,这里头,一半是因为荒漠难以治理,另外则是荒漠无垠,部族甚多,就算镇北军人均李富胜这种人屠,想要将荒漠清扫干净也不现实。
但狼王要做的,不是能够以一己之力击败所有狼,而是要保证自己有本事,将敢冒头炸刺的那一只给拍死。
王庭展露的,就是这种实力。
甚至,为了让这场演武更为好看,王庭还抽调回了几支在外游弋的兵马以充填左贤王带走的五万骑兵的缺额。
一整个白天的演武,对金帐骑兵的消耗,是巨大的,不逊于进行了一整天的大会战,甚至比真正的厮杀更累人消磨人的脾气。
不过,收到的效果,也是极好。
当晚,
是金帐王庭会盟的重头戏之夜,
而当老蛮王和小王子没出现时,所有各部贵族头人,全都站在座位上,等待着正主出现。
李飞也站在那里,没有坐下去。
这几日,看着这些蛮族贵族的变化,让李飞有一种自相印证的感觉。
最早,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些蛮族不懂礼数,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世上,真正的礼数,是拳头的大小。
他们可能没有服华之美,也没有文藻之光,但他们其实和诸夏之国本质上是一样的,遵从于强者。
这几日,是一场极为生动的课,让这位年轻的王府世子,真正品味到了权力和实力的味道。
老儒生以前在村子里讲的很多道理,那时听起来,有些过于虚无缥缈,但经过这几日的所看所闻所想,却有了真正的落实。
原来,是这样。
老蛮王出现了,在小王子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他坐在了首座,
今日的他,
眼眸子里不再有那种如同邻家慈祥老者的柔和,反而,尽显老狼王的风采。
小王子站在其身侧,
下方,王庭的实权者和诸多部族的贵族头人都整齐地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任凭老蛮王的目光自他们身上流淌过去。
终于,
老蛮王开口了:
“我,老了。”
下方众人,没人说话,都在静静地听着老蛮王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礼法上的差距所在了,
搁在平西侯爷亲身经历的朝堂上来看,
如果燕国皇帝说出这句话,那么下方的大燕群臣必然齐刷刷地跪下来,高呼: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万岁延年!”
不会有事先沟通,但必然可以做到整齐划一。
可惜,蛮族贵族不会。
“我这一生,是失败的,自我坐上蛮王的位置开始,我所面对的,是来自东方的屈辱,来自西方的轻慢。
西方诸国,哪怕是那些小国,也已经不再畏惧我蛮族勇士了,而那些遗留在西方国境内的蛮族部落,甚至早已背离了蛮神,信奉了西方的神祇。
他们,已经不再视自己为蛮人,不再以蛮为荣,而是以蛮为耻。
他们渴望来自西方国家公主的降临,渴望能够被认为西方人。
呵呵。
这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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