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皇帝的御驾,过了汴河。
待得抵近上京城时,看见了成片成片的乾地百姓前来“欢迎”。
说喜迎王师,似乎并不恰当;
但要说憎恨……也并不是那般强烈。
一是因为城内晋东甲士那森寒的马刀,着实震慑住了人心。
该反的人已经反了,而且被镇压了;
该上吊殉国的焚家明志的,尸体要么凉透了要么化成了灰;
该自闭于家门,搞非暴力不合作的,也没人去请他和为难他。
最重要的是,摄政王这次入上京和上次不一样,因为赵牧勾选择的是投降,虽然他自己以天子之身蒙受了大辱,可确实是保全了京畿之地未曾像当年那样再遭受一次兵灾的洗礼。
故而,
每个人,都有自己可以选择的方向,而往往怕死才是众生之本态。
百姓们自然就是该配合就配合,反正百年来,他们面对官家时也是一样,尤其是京城的百姓对这些场面,也算是……熟门熟路。
燕国皇帝来了,
他们也出城去欢迎。
皇帝的銮驾经过时,也能跪伏下来被领着一起“山呼万岁”。
姬成玦的视线,透过銮驾的帷幔,扫过道路两旁跪伏着的那一张张麻木且带着彷徨的脸,并未沉浸于这“万岁”的声潮之中。
默默地吐出嘴里的葡萄籽,魏公公伸手接过;
边上的张公公又拿起一块绢布,帮陛下轻轻擦拭了嘴角。
“看来,姓郑的把上京,治理得不错。”
皇帝看事情的角度,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样,从渡汴河起,他就在观察,眼下这座前乾国的都城,如今已经恢复了成体系的运转,虽然效率还很低下,虽然架构上还有一定的缺漏,可它确实已经在运作了。
作为征服者,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步……确实是很了不起。
不过,
既然他是郑凡,
皇帝也就觉得理所应当了。
事实上,
当年靖南王之所以一次次地庇护那姓郑的,
父皇为何一次次地在封疆大吏的标准上对那姓郑的进行提拔,
不仅是因为这姓郑的会打仗,
其治政地方的能力,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对比之下,当年官位比姓郑的高的或者同一批的那帮丘八军头子,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压根就瞧不见了。
只有站在全局角度,站在经营者与统治者的角度,才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姓郑的这种人才,到底有多重要。
打下的地盘,其他驻军军头得输血支持,而他,不仅能很快做到自给自足自我发展,而且可以尽可能地辐射其军事影响力。
简直不要太贴心;
与之相比,所谓的养虎为患,在特定时期内,也就压根不值一提。
待得銮驾即将进入城门时,正式的迎接队伍终于出现。
“朕猜猜,那姓郑的肯定不会亲自来迎接朕的,多半是派他那儿子来。”
刚从外头接到禀报的魏公公马上笑道:
“主子,您这回可猜错了,摄政王爷就在前头迎着主子您呢。”
“哟?”
大燕皇帝姬成玦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撑起自己的身子,自己站了起来,同时自嘲道:
“直娘贼,朕为何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魏公公与张公公听到这话,相视一笑,纷纷上前帮陛下整理好龙袍。
“拜见王爷!”
“拜见王爷!”
外头,传来御前侍卫的见礼声。
整个大燕,只有一个人在面圣时,完全不需要通禀。
也没人敢上前阻拦他,让其稍候。
一是作为皇帝身边的人,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家陛下与他的真正情谊;
二则是因为,没人敢承担,也没人能承担这一后果。
试想一下,
哪天摄政王来见皇帝,
被拦下,
侍卫说要通禀一下,
接下来,
将会发生什么?
这位王爷要是安静地等,那也就罢了,可依照这位王爷的脾气,要是他不打算等,而是直接选择转身离开……
大燕的天,顷刻间就能塌陷一半!
帘子被从外头一把掀开,
“我说姬老六,你是个娘们儿出门前得上妆不成;
今儿日头这么大,老子都在外头等你这么久了还不出来。”
“拜见摄政王爷,王爷福康!”
里头的宫女宦官们全都跪伏下来,
连带着刚刚帮陛下穿戴好龙袍的两位大公公也都跪下行礼,
尤其是魏公公,跪得那叫一个标准。
魏公公是真的怕了,当年自己一个嘴贱,不过是调侃了一句,搁一般人,那得是他的荣幸才是,毕竟也不是谁都能值得让掌印大宦官“赏识”的。
可偏偏这位主儿,自那日之后,
几乎每次见面,官位、爵位、权势,都往上拔高一大截。
眼下,
先破楚,再灭乾,
三大国战,他间接参与了一个,直接指挥了俩。
身份地位已经无法再囊括他的功勋了,
就算是靖南王归来,老镇北王复生,论功勋排座次,这位爷也能当之无愧地坐首座。
“咦,魏公公,别来无恙啊。”
来自摄政王的热情问候。
魏忠河心里当即翻滚起无数根角先生,
天呐,
这主儿得记仇记到何时啊!
“奴才为王爷灭国大功贺!”
魏公公马上露出笑脸应对,如雏菊绽放。
还好,这时皇帝发话了,骂道:
“我说姓郑的你急什么,我原本还以为是你儿子接驾的,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合着要是我儿子来你就不打算出来了是不?
唉,
还好是我来了。”
皇帝白了王爷一眼,
道:
“走着。”
在万人瞩目之中,一身蟒袍的摄政王与一身龙袍的大燕皇帝一同从銮驾上走出,摄政王骑着貔貅,皇帝则骑着一头黑色神俊的宝马,二人并行入城。
“怎么没骑貔貅出来?”郑凡问道。
“貔貅数目本就不多,我骑着干嘛,浪费。
对了,
差点忘了,
你这家伙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就真不怕这次玩儿脱了?”
“玩儿不脱。”郑凡摇摇头,“现在如果只是论打仗的话,我想不到还能输给谁了。”
“啧啧,听听,听听,还真会借棍上爬夸自己,姓郑的,咱俩都认识十多年了,你这脸皮咋越来越厚了呢?”
“等你亲自持刀上阵冲杀个几次也就懂了。”
“哦?”
“皮厚,能挡刀挡箭。”
“郑凡,你是不是当我是个痴儿?”
“英明神武的马屁,想来你也听腻了,也就只有在我这里能吹到不同的风,珍惜吧。”
大燕最尊贵的两个人,一边行进一边极为自然地笑骂着;
原本安排和预备好的仪式,在他们各自挥手之下,全部临时取消。
他们俩,
就是当今天下最大的规矩,也是制定规矩的人。
“接下来的重心,得是平叛了吧?”皇帝问道。
“不急。”
“何解?”
“咱们已经进米缸了,就不用一下子贪太多,撑爆了肚皮反倒不美。
上京,拿下了;三边,也拿下了;江南半壁,也拿下了。
先把吃到嘴里地慢慢消化消化;
我麾下几路将领现在正在各处征战,只不过他们兵力不够,很难有再大的突破了,不如就先放在那儿,维持个局面。
一来,我们自己现在需要时间去整合稳固;二来,也给那些不甘心臣服于大燕的乾人一个赶路的时间,让他们都聚聚堆,以后也就能一劳永逸了。”
“兵马还是够的。”皇帝说道,“我这次带来了不少兵马。”
“可兵马不是这般用的。”
“行,兵事上的事,我听你的。”
“嗯,先前还有一点没说,那就是乾人降兵,也得先收拢收拢才能用,否则别在战场上出岔子。”
“这一点我倒是有个设想,仿照你在晋东的军制,也在乾地设立标户制,以这种方式来分化和收取乾军的效忠。”
听到这话,郑凡扭头看向了姬成玦。
“怎么,你不乐意我剽你的制度?”
郑凡摇摇头,道:“我听说,你封了祖竹明东海侯?”
“是。”
“你是皇帝,你站在皇帝的立场,从乾地被灭后,我知道你恨不得顷刻间就让乾人变成燕人,成为你的子民,实现长治久安。
可又是封军功爵又是移植标户制的,
姬老六,
你让那些拼死拼活为你开疆拓土的大燕将士们心里做何感想?
诚然,
你有你的理由,我也知道,你的做法从大局上来讲,是对的。
可你毕竟先是大燕的皇帝,再才是诸夏的天子。
真有哪天,乾地、晋地、楚地都可能反叛,到时候,真正愿意为你厮杀到最后的,还是只有老燕人。
你要是寒了他们的心,难不成你最后指望着被你收了人心的乾人、楚人晋人来为你勤王保驾?”
皇帝有皇帝的立场,
摄政王有摄政王的立场;
郑凡是大燕军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既然有这份地位,就得承担这份责任,也就是最基本的“德要配位”。
你得给自己所代表的集团和阶层,去争取利益。
当然,郑凡的提醒也并非纯粹是出于狭隘的军人集团内部利益,因为他说的确实是实情。
天下初定,可战火短时间内依旧不会停止。
这时候伤了燕军士卒的心,接下来,谁还会继续愿意为你卖命?
陈阳有破上京之功,也因为所谓的“功过相抵”,现在还没封侯呢,
结果一个降将先封侯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皇帝开口道。
因为郑凡但凡有私心,根本就不会提这一嘴,甚至,他可以直接去推波助澜,进一步地分化朝廷和军队之间的关系。
“不过,这些我也考虑到了,祖竹明的侯爵位,是我兴之所致,毕竟大燕历代先皇,尤其是父皇,可是被这三边卡在心底几十年。
我待会儿让魏忠河给你一份名单,里面是我拟定的封赏名册,你给我做添补后再拿与我,这次侯爵,可是预备了不少。”
“行。”
“乾地,真是个好地方啊,姓郑的,你说我把国都迁过来如何?”
“天子守国门。”
姬成玦闻言,若有所思。
诸夏名义上一统之后,可以预测的未来可能成为大燕真正威胁的,还是来自于荒漠。
要么是荒漠蛮族再度出现一个新的蛮王,要么……就是西方的势力,透过荒漠延伸了过来。
比较之下,
什么土人什么北羌什么野人什么山越人,都是小患了,未来真正可能形成威胁的,还是在西方。
皇帝说道:“我知道你这句话的含义,可从国家治理的角度来看,上京这里,勉强算是诸夏之中央。”
地理位置上,也是偏中央的,经济、文化等方面,则是毫无争议的中心区域。
“不见得。”
“不见得?”
“以后要是西征的话,大燕,就是中央了。”
郑凡这话一出口,姬成玦有些意外与动容。
不过,
他并没有再继续对着这个话题问下去,
而是道:
“那就先立作陪都好了;
对了,
接下来的事儿,还是老规矩,兵事上你做主,其余方面,我来辅助。”
“别介,仗打完了,我准备回家躺着了。”
“你不坐镇上京谁来坐镇?难不成让我这个皇帝直接在这儿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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