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分明前几日还热的人流汗,次日早起的时候却是觉得凉飕飕的。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淅淅沥沥的小雨也一直在下着。叶明月在衣裙外面罩了一件玫瑰紫二色金的妆花褙子,坐在临窗光线好的地方绣着白衣观音大士的绣像。
已是八月初了,到九月十九,满打满算的也不过近一个半月的时间,她可要加快些才是,不然延迟了太后的事,她可是担不起这个罪责。
一连好几日都在下着秋雨,她便专心的只在屋子里做着绣活。
好容易的等到了八月初十这日,连日阴沉的天终于是晴了。
叶明月吩咐了黄鹂和翠柳,趁着这样好的日头,将她冬日的衣裙和大毛衣服都拣出来晒晒,“不要等到明儿又像前几日那样的一直下着雨,等到天冷的时候,那过冬的衣裙都来不及晒呢。”
黄鹂和翠柳应了,带了小茶忙忙的开叶明月装过冬衣裙的箱子。
叶明月做了一会绣活,抬头见窗外天空澄澈高远,日光明媚温暖,心中欢喜,便简单的收拾了收拾,随后就带了小梅出门,想着一面逛逛花园子里的景致,一面去前院看望看望薛氏。
园子里几株桂花开的正好,叶明月赏玩了一会,便继续的往前走。
武安伯府的花园子虽然算不得大,但也还有一处规模不算小的人工挖出来的水池子。池子旁栽了几棵木芙蓉花,想来现下应当是开的正好。
只是她尚且还未走到水池子那里,便见着旁边的岸上有人。
其中一个是男子,着了浅蓝色的杭绸直裰,正背对着叶明月这里。
但纵然只是一道背影,叶明月依然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是叶明齐。
因着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雨,她又要赶着绣那幅白衣观音大士,所以她都没有往前院去过,更没有见过叶明齐了。这当会猛然的见到了他,叶明月心中只高兴不已。
她正要走上前去,忽然目光就又瞧清楚了叶明齐对面站着的那个人。
领口绣花卉纹的粉色对襟褙子,牙色绣折枝红梅的马面裙,生的眼如水杏,面如花萼,却是林谷玉。
叶明月的脚步微微一顿。
林谷玉不晓得在和叶明齐说些什么,正微垂了粉颈,一双手在绞着自己的衣带。
园子里多是姑娘的住处,所以叶明齐进园子里来也并没有带小厮,而林谷玉也并没有一个丫鬟在身边跟着,现下就他们两个人这样面对面的站在一块,若是教旁人看到了,那必然是会有闲言碎语传出来。
于是叶明月当下再不迟疑,抬脚就往他们那里走了过去。
“哥哥。”人未到,她已是先出口叫了一声。
叶明齐闻声回头,一见是叶明月,他俊朗的面上便浮上了笑意。
“圆圆。”他往前走了两步,迎了过来,笑道,“我正要去寻你,可巧你就来了。”
叶明月笑着走上前来,随后在林谷玉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笑道:“原来是林姐姐。林姐姐好。”
林谷玉一张俏脸原就笼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这当会见着叶明月来了,面上便越发的红了。
“五姑娘。”她呐呐的叫了一声,随后就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心里却是隐隐的有些失落。
今儿是休沐的日子,叶贤锦在家,且昨晚就歇在了林氏那里。
早间叶贤锦又让丫鬟去请了她过去一块儿用早膳,她却不过,只得过去了。只是在饭桌上,她瞧着林氏阴沉沉的面色,便只觉得心里沉惴惴的。于是用完了早膳,她便对叶贤锦和林氏说今儿天气好,她要去园子里逛逛。
其实她是不想在那院儿里待着,看林氏的眼色罢了。
谁又是傻子呢?林氏头先对她那样儿的好,现下却又时时的忌惮着她,她心里岂会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无非是觉得叶贤锦对她关心太过的缘故。
但她也不喜欢叶贤锦对她关心太过。她十分的不喜欢叶贤锦望着她的目光。*辣的,让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跟没穿衣裙一样。
其实她私下也去寻了林文山,让她回家对父母说一声,她不要在这武安伯府里待着了,要回家。只是祖父祖母的原话是,你回来做什么呢?好生的在武安伯府里待着,争些气,给我们找一个家世好的女婿,多要些聘礼,这才不枉我们生养你一场。
林谷玉心里也晓得,父母哪里是为着她的幸福着想呢,不过是想让她嫁一个家世好的人家,往后好帮衬林家,再多要些聘礼,好给林文山说亲用罢了。
但同样都是林家的子女,做什么这就跟卖她一样的?有了这样的一个娘家,她这辈子的日子会好?便是姑母,对她话里话外的也是这个意思。
叶明齐和叶明月见了面之后,又与她说了一会儿话,叶明月和叶明齐便要去前院薛氏那里,邀着她一块儿回前院,但是她却拒绝了。只说让他们先回去,她还要继续的在这园子里逛一逛。
八月的天,纵然是今儿日光明媚,但一阵阵的风吹在身上还是凉飕飕的。更何况她身上的衣裙说起来还是夏日穿的那种轻薄料子,这样的风吹在身上,实在是有些凉的慌。但即便是如此,她也并不想这样早的就回去。
回去做什么呢?看林氏的脸子吗?
她寻了一块背风的山子石,垂着头坐在那里,一面自伤自恋,一面落泪不止。
也不晓得是过了多长时间,她抬手用手里一直攥的水红色手绢掖了掖面上的泪水,就打算起身回前院去。
只是坐的时候长了,腿就有些酸麻。她这刚一站起来,就只觉右腿那里似是有百千只小蚂蚁在噬咬一般,极是难受。
她低呼了一声,身子不受控制的就又坐回了山子石上面去。
这时就听得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在旁侧响起:“你有没有事?”
她循声望了过去,就见那人穿了檀色的锦袍,生的一张白净的脸,颌下三缕牙须,通身的气质极是儒雅。
却是那日见过的叶贤嘉。
林谷玉见了,忙起身要站起来行礼。但右小腿连带着右脚那里依然还是酸麻的,压根就没法子屈膝不说,便是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她口中低低的轻呼了一声。
叶贤嘉见状,便温声的问着她:“可是坐的时候太久了,所以腿脚酸麻的缘故?”
当着叶贤嘉的面,自己却出了这样的状况,林谷玉心中觉得极其的害羞,一张白净的面上早就是飞上了两朵红云。
她轻咬着唇,对着叶贤嘉点了点头,又轻声的说道:“教二老爷看笑话了,我实在是,实在是......”
说到这里,一双眼圈儿早就红了。
叶贤嘉便笑了笑,安抚着她:“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何来笑话一说?林姑娘客气了。”
不过心中却还是很失望的。
方才他想着李义山的那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想来前几日一场秋雨,园中池子里的荷叶现下不晓得会是一幅怎么样的场景,就想着要进来瞧一瞧。但不成想远远的就见着林谷玉坐在这处山子石上,垂头流泪。
仲秋的天气,她穿的这样单薄,身形又是这样的纤瘦,坐在这里淌眼抹泪的,让人见了,原就会觉得心疼。更何况她又有一张与陈静馨生的如此相似的脸。
于是当下叶贤嘉便止不住的站住了,目光只望着林谷玉。后来见她起身站起来的时候身形不稳,便忍不住的开口相问。
但是这姑娘生就这样的一幅不登台面的怯懦性子,未语面先红,实在是与陈静馨那落落大方,处事不惊的性子大相径庭。
叶贤嘉心中便有些失望。
他在想着,这世上终究只有一个陈静馨。便是眼前的这位小姑娘生的再像她,但终究不是她。所以何必要这样一直盯着这小姑娘,只把她当做了静馨呢?这样于静馨而言,又何尝公平?再者,于薛氏而言,又何尝公平?
薛氏并不是个心里能存得住事的人。虽然头先她口中对叶明月说的那样潇洒,但到底心中还是放不下,所以后来一个没忍住,还是对叶贤嘉说起了林谷玉的事,连带着又说起了当年陈静馨的事。
薛氏口中不无埋怨,说到动情的地方,眼泪水更是扑簌簌的落个不住。而叶贤嘉这些日子原就为着户部的一些事在烦恼,可每日散值回来之后非但是得不到薛氏的软语温存,反倒是无尽无休的埋怨和数落,他心中便也有了气。于是一日两个人争吵之后,他索性是让人搬了他的被子去外书房,晚间只是那里歇宿,再不到东小院里来了。
今儿叶贤嘉到这花园子里来,原就是为着散心的缘故。但凑巧碰到了林谷玉,与她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倒把心里一直存着的那团疙瘩给解开了。
年轻时候的事便算了,现下他已是到了不惑的年纪,儿子都要娶亲了,一家人瞧着再和乐不过,又何必要再翻起以往的旧事,闹的一家子乌烟瘴气的呢?
那时候在泰州的时候,薛氏寻死的事他也是晓得的。而自己的一双儿女那时也因着自己和薛氏整日争吵而惴惴不安,哪里还有以往温馨的模样。现下经过这些年,那些旧事好不容易的淡化掉了,又何必要再提了起来,搞的一家子乌烟瘴气,不得安稳的呢?
叶贤嘉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出来,似是将心中一直的不甘留恋和愧疚不舍之意全都给清除出了体内。
这辈子就这样罢。至于静馨,便放在心底的一处角落吧。
想通了这一节之后,叶贤嘉面对着林谷玉的时候便觉得泰然自若的多了。
于是他对着林谷玉微微的点了点头,面上笑容温和:“今日风大,林姑娘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若在这里待久了,难免的会着凉。”
不过这样子的关心,已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关心了,再不掺杂其他之情。
林谷玉红着脸应了。而这时腿酸麻的感觉终于是不在了,她也忙起身站了起来,对着叶贤嘉屈膝行了礼。
叶贤嘉笑着点头,而后再随意的同她说了两句话,便转身回了前院里来。
他在想,薛氏毕竟是同他过了半辈子了,这些年跟着他东奔西跑的也不容易,又给他生了这样一双出色的儿女,便是她脾气急了些,那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好不容易的今儿休沐,是该叫了齐儿和圆圆过来,一家子高高兴兴的吃顿饭。至于他和薛氏的争吵,便这样过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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