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认识褚恬和何筱的人,都知道这两人怕狗怕到了一定的境界。这个共同点,可以说是铸成两人坚固友谊的基石。到了岔路口,慌乱间两人兵分两路地往外跑,褚恬跑了一段之后才发现狗紧咬着何筱追了过去,喘了一口气之后,对着何筱大喊:“笑笑,那边是猪圈,没人——”
何筱这会儿都想哭了,可脚下仍是不敢停,因为身后一直有恶狗在追!
褚恬没辙,连忙从大棚里拽出来一个兵,正要跟过去的时候,一道身影快他们一步跑了过去,速度快地犹如一道闪电。
褚恬跑了几步,才认出来那是程勉。她一愣,视线一偏,果然看见徐沂站在一旁。见她看过来,还笑眯眯地说:“放心,我们侦察连的程连长是抓狗的好手。”
褚恬狠狠地瞪他一眼。
程勉飞快地向何筱所在的方向跑过去,眼见着她慌不择路地进了条窄道,他连忙高声喊道:“何筱,别跑了,越跑狗越追!”
何筱哪里听得进去,跑得更快了。不得已,程勉咬牙加快步伐,一边跑一边解开外套的扣子,瞅准时机套住了狗的脑袋,趁它还在挣扎的时候准确地卡住了它的脖子,用脚尖使劲踢了下它的腹部。大狗嗥叫了一声,正好战士拿着项圈及时赶到,程勉立刻拴住了它,将狗就地制服。
然而等他再一抬头时,已经不见何筱的身影了。顾不得多想,将狗交给小战士,他接着向前跑。
不远处有个小平房。
这间小平房是给用来看猪圈的人住的,因为猪圈离营房有些远,在农场围墙还没建好的时候,曾发生过丢猪事件,不少人还因此挨过处分。
何筱是误打误撞进来的,也顾不得有人没人了,从桌上抓起来一个东西就嗖嗖地爬到了上铺。还没坐稳,门就从外面推开了,她立马攥紧手里的东西,刚要往外砸,就听见那人喊:“别扔,是我!”
何筱紧张地看着门口,知道进来的是人之后,心里的恐惧才稍稍得已克制。看清楚来人是程勉,她也顾不得在他面前丢脸了,声音沙哑地问道:“狗呢?”
“狗不会进来。”
何筱只问:“狗在哪儿?”
“我们已经把它制服了,没事了。”他放轻声音哄着她,“你先下来,笑笑。”
何筱环顾了四周,而后转过头与程勉四目相对,好半晌,才略带哭腔地说:“我下不去。”
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大脑还没作出反应,她就爬了上去。
程勉看着坐在上铺,有些可怜的她,不知怎么,忽然就笑了出来。他放下军装外套,伸长双臂看着她。何筱只犹豫了一下,就扶住他的手臂,顺着床沿,跳了下来。
脚尖稳稳地落地,何筱擦了擦眼角的泪渍,心绪平稳之后,方觉出尴尬来。她看着慌乱时抓进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用子弹壳粘成的坦克模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勉低下头,将模型从她手里拿了过来,放到了桌子上。
“幸亏你没有扔,否则砸坏了可不好重粘。”
“我没想砸你,那只狗在追我,我——”何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得低下头去,小声说:“对不起。”
然而程勉却仍是笑,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看到了十六七岁时的她,别样的悸动,温暖满溢。
“没关系。”他说着,声音清朗,眉目温和,“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这天,直到离开前何筱都没敢再看程勉一眼。
临走时匆忙上了车,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兀自低着头,没多久,却听见有人在敲窗户。何筱侧头看去,一下又撞进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中。程勉就站在车外,一米八几的身高,微仰着头,用口型示意她打开窗户。何筱知道他的性子,稍稍迟疑了一下,拉开了车窗。
一个白色食品袋被递了过来。
“给你准备了些吃的,你中午吃的太少,等会儿路上吃点,免得晕车。”
何筱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唇边有些许笑意,温暖而干净,这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心底泛起一阵酸涩。原来他都记得。
慌忙接了过来,何筱哑声道了谢。
程勉看着她,叮嘱道:“到家了给我发短信。”
“……嗯。”
“这段时间比较忙,而且过几天元旦要进入战备,不过有时间我会给你打电话。”
“嗯。”
“要记得接。”
“……”
看来她握在他手中的把柄还真不少,何筱没吭声。程勉笑了笑,替她关上了窗户。
车慢慢地开出了农场,夕阳西坠,薄薄的暮色在天边慢慢洇开。不经意的一转身,何筱仍能看到那个伫立在农场大门口的身影,见她望去,还向她挥了挥手。这一次何筱没有躲,一直注视着他,直到车子拐了弯,才收回视线。
坐在一旁的褚恬轻轻碰了碰她:“笑笑,你其实,还都记得的吧?”
何筱没说话,额头抵着窗户。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已经避免再回想过去那段时光了。然而程勉的再次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切。
这几天来,她睡得不太好。因为时常做梦,夜夜梦到的,都是她十几年没再回去过的老大院。她曾妄图忘记的一切,也因为这梦,而变得更加清晰。
部队大院,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听母亲讲,她是不满百天就抱着她坐上了去部队的车。那时因为考虑到导弹旅这一作战部队的战略位置的重要性和隐蔽性,大院设在了一个小县城,加之当时老何尚未提干,只是普通一兵,虽然部队里有“家属来队,必须接待”的优良传统,但生活条件实在算不上好。
老何当兵的时候,母亲是甚少抱怨这些的,倒是转业回了家,偶尔提一提。对于这些,她并不太有印象了,那时还小,时不时地随母亲去父亲工作的农场小住,只零星记得农场那几个玩伴,和夏天餐桌上那美味的炸知了。后来父亲提了干,调回了导弹旅,母亲也因之随了军,虽然回过农场几次,但要说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导弹旅那古旧却让她难以忘怀的老大院。时至今日,她仍觉得那是她曾待过的最美的地方。
她曾问过许多人老大院曾始建于何时,但很多人都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这是部队,每年一茬一茬地来人走人,调进调出,几十年来换了几十拨人。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这里的喜欢。
院里的规划与其他的部队大院并无二致,球场、电影院、礼堂、一栋栋成建制的楼房、训练场、子弟学校、还有夏天里她最爱躺在上面看星星的大操场。操场的尽头并排竖了四个牌子,白底红漆各刷四个大字——第二炮兵。那时的她哪里懂得这四个字所代表着怎样的武装力量,只是因为喜欢,所以喜欢。院外的风景更美了,到处是望不到尽头的竹林和铺满小石头的浅溪,还有那矮矮的山头和春日里开得漫山遍野无边烂漫的花。
也许是这喜欢太过全身心,她才在部队换防的时候那样难过。那时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做部队需要,国家利益,只知道她要跟她的大院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了,而这里的一切,她都无法带走。她觉得难以接受,所以离开那天拼命哭闹,激得老何几乎要下手打她。再后来她也忘了自己是怎样坐上了军卡,一路颠簸,跋涉了一千公里,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那时正是夏日的午后,日光毒辣地她睁不开眼。迷蒙着只看见一个戴着两杠两星肩章的人站在门口向他们致意,身旁还站了一个相当于他半个多人高的男孩儿,他用新奇却善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们,嘴边有着淡淡的微笑。看到他们的车停下了来,也兴许是看到了她,他迈开步子向他们的军卡走来,打开车门,正要招呼他们下车的时候,她却忍不住了。使力推了推他,而后一低头,哇的吐了出来。
晕车的感觉终于好了一点点,却吓坏了周围所有的人,尤其是站在她面前的男孩儿。她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被人送进了卫生队。之后醒来,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程勉。前程的程,勤勉的勉。
后来,何筱时常想,当时忍住就好了。然而老天总是一秒钟玩一个花样,如果这一刻注定是这样,那么逃也是逃不掉。就像那遥远的时光,那些记忆中承载她年少时所有喜与悲的人,她没忘,也永远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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