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1 / 1)

长冬 苏格兰折耳猫 3333 字 2023-09-06

回到病房的时候,老何已经醒了过来,不知跟田女士说了什么,只听她在唠叨:“这几天就在这儿住着,这点住院费咱们还掏得起,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再说出院的事,别老想着你的店,关门几天也破不了产。”

老何有些无奈,只好冲何筱轻轻地扎了眨眼。

何筱笑了下,鼻尖却泛酸。她收敛这股情绪,问老何道:“爸,感觉好点了吗?”

老何点点头:“好多了,甭操心,没什么大事儿。”

“我知道。”她挨着床沿坐下,为他掖牢被角,“不过涂医生说,您这情况还是住几天院的好,仔细查查,看到底是什么毛病。”

“我能有什么毛病。”老何声音疲倦,拍了拍何筱的手背,不再说话。

从父亲的语气,何筱就知道,他们瞒不过他。也或许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所以如今才这么淡定。很早之前她就明白了,父亲从不让别人操他的心。

也正因为此,何筱才更觉得难过。

等到老何又睡着,母亲田瑛把何筱叫了出去,递给她一把车钥匙,她说:“你爸还得再这住几天,所以你回去给我们俩拿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外面天不好,你也别着急,路上开慢点。”

车钥匙握在手里,何筱有点忍不住了:“妈——”

“这孩子,哭什么!”田瑛好笑着轻拍了何筱一下,“二十三四的人了,泪窝还这么浅——”

“我爸怎么办?”她低头哽咽着。

“还能怎么办?有病治病!”田瑛为她系紧围巾,“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即便是最坏——”

何筱抬眼看她,只见田瑛顿了下,又恢复如初,“即便是最坏,那也得治。” 系好围巾后,她拍了拍她的衣服:“行了,快去吧。”

好像能放心一点了,何筱敛眉,快步离去。

接下来两天,医院为老何安排了好几项检查。

何筱紧张地跟着看着,连医生都没办法。所幸是涂晓的长辈,也知道她们之间这层关系,只笑着说自己多了个小跟班。

等待结果的时间不到一周,可对何家人来说,却仿佛一年那样漫长。何筱请了年假,每天都在医院陪护,一来是不放心老何,二来是想替换母亲回去休息。可田瑛哪里是她就能劝得动的,明着说何筱笨手笨脚不会照顾人,其实何筱清楚,母亲心里的焦灼和担忧,一点也不少于她。

老何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每天都乐滋滋的:“我伺候你们母女这么些年了,也终于轮到我享受一把了。”

每到这时,田女士都得瞪他一眼:“可不,都享受到医院来了!”

同一家医院,卓然和涂晓也常过来瞧他,只字不提脑肿瘤的事儿,净讲一些他们小时候的事儿。

因为珍珠项链那档子事,田女士对卓然可谓是印象深刻。本来是没什么好声气的,可看闺女都跟人姑娘打成一片了,自己一个做母亲的也就不计较了。私下里,她还是问过何筱。

“怎么回事?怎么又跟卓家这姑娘混一块了,小时候害你不够惨啊?”

何筱好笑地看着母亲:“您还记得呀,她早从良了,现在跟红旗在一起,都准备结婚了。”

田瑛嗬一声:“也找的当兵的?”她撇撇嘴,“怎么个个都离不开部队大院。”

何筱有点不满了,小声嘀咕:“当兵的怎么就不好了?”

田瑛斜她一眼:“我哪敢说当兵的不好?你尽管去嫁,等我跟你爸老了生病了都住到医院来了,你看他能不能抽得出时间来陪你来伺候我们俩,看看到时候是不是你一个人忙前忙后!”

何筱心想哪有这么说话的,可事实摆在眼前,老何住院这一周,某个野外拉练的人还没来看过一次。虽说前天赵老师来探望过一次,可母亲那里还是觉得程勉靠不住,总不能以后光指望家里这四位老人吧?

何筱在心里并没有怪程勉,因为她压根就没打算在结果出来前告诉他,赵素韫那边也是问的急了她不得不说。等待的日子很煎熬,所以她不想在他忙得抽不出身的时候还让他担心。

说一点失落也没有,那当然是骗人的。何筱已经感觉出来,她现在对程勉是越发地依赖了,他若能陪在身边,那么她或许会好很多。

结果出来的前一晚,何筱和田瑛都留在了医院。

病房里只有一张供陪护睡的床,何筱把卓然值班时的行军床搬了过来,就这么凑合着睡。因为她清楚,这一夜她根本睡不着。

父母两人倒睡得好。何筱半夜醒来,只听见两人浅浅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她笑自己到底是年纪小,心理素质根本比不上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坐在行军床上发了会儿呆,她批上军大衣,推开门,悄悄走了出去。

整个一层楼都很安静,除了护士站里值班的护士外,走廊里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何筱默默地走到一头,透过窗户看外面的月色,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星光。

在原地静立了许久,何筱感觉到双腿有些麻木,才裹裹衣服,坐到了一旁的长椅上。她不急着回去,反正躺在那里翻来覆去,还不如在这里安静地坐一会儿,免得吵到父母的好眠。

有点无聊,她掏出手机来玩游戏,可心思不在这上面,玩了几盘全是输,莫名地何筱觉得有些沮丧。把手机扔到一边,头靠到墙上,慢慢地闭上眼。黑暗之中,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过来?

她慢慢地睁开眼,撞进一双熟悉的幽黑的眼眸之中,之后,微微有些讶然。

程勉看见她也有些意外,他顿了下,快步上了楼,走到她身边,低声问:“这么冷的天,怎么坐在这儿?”

何筱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他弯下腰,把她军大衣的扣子全给扣上了。她轻轻笑了下,抓住他的手臂:“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程勉只低着头,闷闷地说:“你要是肯告诉我,那恐怕我能来的更早。”

何筱嘟了下嘴:“告诉你干嘛?反正都是等。”

程勉可没被她这觉悟感动了,依旧没好声气地对她说:“别在这儿坐着了,起来,回病房去。”

“我不想回去。”她不松手,“回去也睡不着,你陪我在这儿说会儿话好不好?”她望着他,昏暗的灯光下两只眼睛分外清透。

程勉回望过去,就知道拔不开了。他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算是答应了。

入夜之后,长椅非常凉。

程勉把何筱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何筱也就顺势窝进他的怀中,感觉十分温暖和舒服。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晚上。”程勉说,“打你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接到赵老师电话才知道何叔叔住院了,你这边倒是清净,一个消息都没有。”

何筱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仿佛是在示好。程勉低头亲了亲她柔软的长发:“什么时候出结果?”

“明天。”

“这么说我来得正好。”他笑了,“我陪你,一起等。”

何筱嗯了声,没有多余的话。

程勉将她圈的牢牢的:“困了?”

“没有。”她放低声音,“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他问。

“一些旧事,都是关于老何跟老田的。”何筱笑了下,慢慢回忆,“昨天上午,老何不知闹什么脾气,一直不要喝药。我妈一气之下就说早知道你这么难伺候,当初就该坚决退婚。老何听了还特得意。”

程勉扬了扬眉毛:“伯父伯母年轻的时候还闹过这么一出?”

何筱也觉得有趣,“我也是才听说。”

老何年轻的时候家里很穷,虽然他人长得不错,但肯嫁给他的人不多。用田女士的话说她是年少无知才答应跟他见的面,定亲没多久她就后悔了,想退婚,就写封信寄到了部队。

当时老何在通信营下辖的一个传真站,是站里有名的结婚困难户,好不容易家里给介绍了一个,还没高兴几天,就接到了女方的退婚信。受不住打击,当夜就开始发烧,一烧就烧了好几天。站长没办法,就给老何的未婚妻田瑛写了一封信。第一句话,上来就是:我们一致认为,何旭东,是个好同志!

“我妈顶不住组织的压力,就收回了退婚信,等到过年我爸休假回家,两人就把婚给结了。”

程勉听着,灵机一动:“原来还有这么一招啊,那下回咱也试试?”

何筱斜他一眼,手伸出来提了提他的耳朵:“少打歪主意。”

程勉笑了:“后来呢?”

后来?后来不过就是一对平凡夫妻的琐碎日子。那时老何级别不够,有了孩子也只能把妻女留在家里。爷爷奶奶因为何筱是个女孩儿,对他们关心很少,田瑛就只好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所有的苦楚都自己吞了咽了,等到老何放假回家的时候,看见瘦的面色枯黄的妻子,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可惜他是个孝子,没法儿对父母的做法说些什么,于是直到何筱四五岁的时候,老何提了干,部队给安排随军,他们的生活才好了一些。

“在我印象当中,老何一直都是个好爸爸、好丈夫。他对我妈的宠溺和包容程度你简直无法想象,当然,他也很疼我。他常说,在我们家,他最没地位,随我们使唤。”何筱说着,唇角微弯,“其实我知道,这些年来,他都在尽力地补偿我们,尤其是我妈。我妈因为他受了六七年的罪,他就罚自己用一辈子来弥补。”

程勉难得有些沉默,到现在他才深切地体会到当初田瑛说的那些反对他的话。只因为经历过,所以才更懂得。

“别难过。”他摸摸何筱的头。

“我没难过。”何筱坐起来,对他笑,“那时候我还小,关于这些,都记不清楚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四岁那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田瑛生了一场病,住进了医院。怕何筱一个人在婆家没人照顾,就把她托付给了她的姐姐,也就是何筱的姨妈。那时候何筱虽说不懂事,可还是知道妈妈不舒服,也乖乖地住在姨妈家,不闹着要见妈妈。那时正逢春节,每天晚上姨妈家都来很多人,围着火炉喝茶聊天。她就跟姨妈家的孩子一起玩,把麻将当积木堆。

有一天晚上,她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姐姐突然拍了拍她的头。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何筱看见屋门口站了一个人,穿着一身军大衣,周身有着一种风尘仆仆的狼狈。看见那个人,何筱有点发懵,等到她想起来这个人是她爸爸时,那人已经转身走了,一刻也没多待。

“后来我就问老何,我说你怎么不进来看看我,就算急着去看我妈,也能抽出一分钟听我喊你一声爸吧?”

“那何叔叔怎么说?”

“我爸呀,他说——”何筱嘴边仍有笑意,可眼睛却慢慢浮上了一层水汽,“他说他不敢进来,怕一进来抱住我会忍不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出来。”

感觉到她身体在颤抖,程勉不由抱紧她:“笑笑——”

“你知道吗?只要我想起这句话,就会觉得难过。”何筱把头埋在程勉的肩头,眼泪落进他的衣服里,染湿一片,“程勉,我不能失去我爸,我没法想象那样的日子。”

“不会的。”程勉吻着她湿润的脸庞,“不会的,笑笑。”

何筱揪着他的衣服,哭得难过。仿佛这些日子的恐惧和担忧都在此刻发泄了出来,再也抑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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