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刚下过一场雨,这天气转眼便冷了下来。
乌衣巷深处,斑驳的石板上铺了层透凌凌的水雾,墙根处成片的青苔被水淋了个透彻,了无生气的耷曳着茎叶。
四下寂静,寒意更甚。
一着杏色襦裙的少女提着两袋桂花糕,停在未落锁的门前,缓缓吸了一口气,抬手准备推开那扇门。
“笺笺。”
听到背后阴冷的一道声,少女动作一顿,后背僵直的转过身,一声不吭的垂着头盯着地面。
透过水面的倒影,能看清来人穿着极其奢贵的褐色蟒服,绣着金丝的黑靴一尘不染。
只不过,那张俊美昳丽的脸却是阴郁得过分,微挑的凤眸泅染着邪气,整个人看着死气沉沉的,苍白冰冷得像是从阿鼻地狱里逃出来的亡命囚徒。
“我说过,她的宅子,你不能住。”
冷漠的警告。
蓝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眶红了一圈,惶恐不安的解释道,“我不是,我只是想过来看看……”
魏言握着手帕,堵在嘴边闷咳了一声,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在东巷给你置办了院子,以后这里,你不必再来。”
“我……”蓝笺抖着声音,看到对方的眼神后畏惧的低下了头,“是。”
这几年,皇上身体日渐衰弱,原还有几分握权的心思,后来索性放任不管了,整日炼丹拜佛,苦求长生之道。
宦官的势力又冒尖了起来,甚至于压过了锦衣卫和清流。
其中为首的,便是内侍总管太监魏言。
他睚眦必报,冷血嗜杀,阴险歹毒。
提拔拉拢了一批惯会见风使舵的官员,堂而皇之的站队皇子朱陵,拥他为储君,直接剪光了大皇子的党羽,打得他一蹶不振,使得长公主被迫逃往林邑。
魏言仗着皇帝宠信,为所欲为,独揽大权,将上奏弹劾他的清流一个个送进诏狱,搅得朝堂一片腥风血雨。
若不是还挂着个朱家的年号,众人都会以为这王土,姓的魏。
连市井小儿都知道,魏言是靖康年间最跋扈狂妄的奸宦,没有之一。
但独独有两个人例外。
他似乎,并不在意韩沅和秦辞的冷讽,甚至默许他们对自己的敌对态度,想必都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令文武百官都讳莫如深的人。
齐千晚。
四年前,齐哥哥因蛊毒而死,适逢韩沅和花袷衣从东瀛边境赶回叙职,便是看到挂满白绸的齐府,瞠目结舌了好几日。
但更意外的是,齐府上下一片缟素,竟是没有棺–材。
无人知晓齐千晚的尸-身究竟在何处,除了魏言。
可不管齐阁老多么震怒,百般规劝,千般说理,甚至带着门生写了上万篇文谩骂、攻讦他,将魏言这个人牢牢定死在败坏世俗的耻辱柱上。
他也寸厘不让。
蓝笺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亲哥哥会变成这般模样。
人不人,鬼不鬼,仿佛一架行将就木的枯尸,固执的踞守着和那人有关的一切,哪怕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空壳。
后来,她无意中发现了藏在这间院子里的秘密,毛骨悚然。
她的亲哥哥,蓝修云,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让齐千晚复而苏醒的念头。
只为了那句“还会再见的。”
他不立碑、不立牌、不准齐家写铭文,苦守着一具冰冷的尸-身,日日睡在冰室里,甚至疯魔的想剐自己心头血给她续命。
这耗着的,明明是他自己的寿元!
“笺笺,你在想什么?”
被一道冰冷的声音骤然拉回,蓝笺惊魂未定的回过神,胡乱应了一声,将桂花糕放在门口,转身离开。
走到巷子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哥哥推开了院子的门,身上的裘袍落寞的扫过台阶,打了两个旋,沾满了泥水。
他瘦削的身影,似乎佝偻得有些不寻常。
她心头猛地一颤,喉咙挤出一个字,“哥……”
魏言像是没有听见。
蓝笺擦了擦眼泪,她好像突然明白了,那句不必再来是什么意思。
——
靖康二十一年,帝崩。
传位于四皇子朱陵,改年号隆昌,新帝年幼,太师齐阁老临危受命,代理朝政。
同年,韩沅攻破东瀛,赐封五军都督,内阁秦辞升至右相,辅佐新帝。
新帝继位当日,内务总管太监忽然失踪,太后急而命人寻之。
后锦衣卫发现,其于帝崩之日自缢于杨柳巷一间宅院,怀里抱着前锦衣卫都指挥使齐千晚的牌位。
锦衣卫费了老大劲才从他手里取出来。
只见上面刻着。
蓝修云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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