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深夜。
县祝衙门的二堂内,蜡烛高烧,一室通明。
一个又一个近一年时间内死去的孩子的家,被标注出了位置。
然后,杜仪和周昂分别执笔,用漂亮的蝇头小楷,标注上了死亡时间。
这项工作,单纯是写和标注,都极容易,但难的是归德坊的坊正和坊卒们逐一辨认的过程。
不敢惊扰那边,甚至不敢实地去打望,而从县衙里调取相关的户籍房产登记档案,工作量又实在太大,因此,只能借助于他们对整个归德坊的了解,争取迅速地进行定位——但即便是他们,几百户人家,也不可能都知道、都记住。
所以只能一点一点的推敲,先拣知道的往上填,其他的就只好慢慢的回忆,慢慢的定位。
不过好在,地头蛇不是白干的,几个人加一起,竟然初步定位了二十户出头。而其他的,虽然他们不好确定,但大概也能勾勒出大致的方位。
在做这件事之前,这只是某种猜测。
但是,当一户又一户人家,被标注到归德坊的地图上,一个复杂而又规律的图形,渐渐凸现出来。
而当这个规律凸显出来,反倒又给定位提供了思路。
目前县祝衙门这边掌握的资料,有三十一个孩子暴毙而亡,而当这三十一个孩子的位置被逐一标注出来,就会发现,地图上明显地呈现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只是这圆形上,缺了好几个口子。
当最后一户人家被标注上去,就在这个大致的圆形上,缺了的那些户人家的住址,也随后被记录了下来——如果高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这五户人家,可能家里的孩子已经死了,但是却并没有去县衙户房报备,还有可能则是……
他们快要死了。
这一点,就需要明天去县衙那边查更多资料,进行进一步的确认了。
该做的活儿都已经做完,杜仪示意仆役带着坊正和几名坊卒出去到旁边的耳房里等着,但暂时不许离开。
而等到他们一走,房间内的几个人,都无一例外地盯着高靖那张大大书案上被标注了很多名字和时间的地图,沉吟不语。
许久之后,一直都没有说话的何镌,居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很像是传说中的天罡阵。”
高靖缓缓点头。
周昂不知道什么叫天罡阵,不敢说话。
但就算他什么都不懂,在现代社会看惯了什么阴阳太极鱼,什么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也大约能猜到他们所说的意思。
这很可能是一个具有特殊作用的阵法。
只是,需要用那么多幼童的性命来布阵,这个阵法也真是够邪恶的。
这个时候,又是向来少言寡语的何镌,居然破天荒地又一次主动开口,道:“我在长安的时候,经历过一次类似的事情,具体情况,我的等级不够,了解的不太清楚,据说也是有人在居民区摆了一个这样的阵,最终,司隶校尉加我们京祝衙门,搭进去三十多条人命,才最终把这个阵给破了。”
高靖闻言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开口道:“这个阵,就我所知,很少会有人用,就算是那些邪恶的隐秘宗门,也很少用,因为实在是有伤天和。但是,如果是春风会的话,这件事我倒是有几分把握可以确定是怎么回事了。”
大家闻言,都抬头看着他,目不转睛。
而他则缓缓地道:“这是在强行凝筑血魂,来帮助修行者在缺少丹药支撑的情况下,强行晋升。”
顿了顿,他说:“这是当初春风会臭名昭著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们的教义里,似乎有相关的说明。他们认为修行者走到一定程度,可以依靠血食来献祭,在一个漫长的周期里,有可能是十几天,有可能是十几个月,不断地按照天罡阵的法门去献祭,从而获得更多天地灵气的注入,来改变自身的层次,最终获得修炼等级上的提升。”
“现在,咱们无法确认这个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无从确认阵法是否已经最终完成,只是大概估测的话,这应该是一个时长在十二个月到十八个月之间的大阵。那么,按照我看过的资料,对方要晋升的,恐怕至少是第六阶!甚至有一定的可能,如果他们排布更久,有可能是第五阶!”
众人闻言,都悚然而惊。
现在的县祝衙门里,除了一个周昂,被大家公认为高深莫测之外,实力最高的肯定就是高靖了,但他也不过就是第七阶的修行者。
据说他手里有一件法器,一旦有了法器的加持,他大约能发挥出第六阶的水准——但是,具体还得看他手里的是什么法器。而且通常情况下,依靠法器这种外力的加持来提升的战斗力,从本质上跟真正的第六阶,应该还是有差距的。
而对方是要晋升第六阶还好说,那就说明只要没有完成晋升,就还只是第七阶,但对方如果是要晋升第五阶的话,那就……
更何况,现在并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完成了阵法,实现了晋升。
而县祝衙门这边除了高靖之外,实力最强的应该就是杜仪和何镌了,他们两个都是第八阶。
至于大家肯定都会有所期待的周昂……
别人不知道,周昂自己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数?自己非但只有第九阶,甚至很可能处在第九阶最垫底的水平上。
只不过相比起他们其他人,自己可能是因为从入手修炼开始,所采用的方法就完全不一样的缘故吧,所以虽然是第九阶,但貌似自己手上现在鸡零狗碎的东西,还是很有一点的,至少比衙门里的其他几个九阶要强。因此不吹不黑的说,自己的实力大概并不比绝大部分第九阶的修行者差。
但也仅止于此了。
上次对上那个玉兰宗的幻术师,自己几乎完全凭借着出其不意的方式,从头到尾死死地咬住,这才最终成功地将一个第八阶的修行者击杀。
而且对方是个幻术师,很可能反倒在过招硬碰硬上并不太擅长。
如果是一位正常的普通的第八阶,自己都未必能赢。
所以这个时候,问题就又回来了:就凭县祝衙门这边的这些人、这一点实力,想要去硬吃那边,根本就吞不下去,反倒可能被崩了牙。
但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存在,知道了这邪恶阵法的存在,且已经大致猜到对方很可能即将完成甚至已经完成这个邪恶的阵法,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沉默片刻,高靖忽然站起身来,自嘲般地笑了笑,道:“他们其实就是想让我去低个头而已……大家都是同僚,那边还是上司,这个头,没什么不能低的!”
说到这里,他转头道:“大金继续值夜,子羽,辛苦你一趟,带上这些资料,陪我去一趟郡祝衙门吧!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另外,安排人召集所有人手,等我回来,务必全部到齐!”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各自应诺。
…………
夜已深沉。
如果从半空中向下俯视,会发现整座翎州城,已经几乎看不到什么灯光。
尤其是在翎州城的北部十几个坊,作为传统的居民区和行政区,这里更是很早就已经彻底安静且黑暗了下来。
而且,小雨虽然已经停了,但天却并没有放晴,阴云遮月之下,甚至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
天交子时的时候,忽然有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归德坊的西门,因为坊正就在打头,完全不需要其他任何人亮什么身份,一行人很轻松地就要求里面的坊卒打开了坊门——从头到尾,大家的说话和动作,声音都很轻,几乎没可能惊扰到任何人。
而随着坊门打开,人马进入,那坊正很快就又陪着队伍中的另外三拨人一起走了,他们选择了从归德坊外面的大路上绕行的方式,去往另外的三座坊门,并尽快控制那里。
而这边,进驻到归德坊的这拨人,也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都压低着声音,小心地窃窃私语着。
没有太多的抱怨,这一次虽然还是县祝衙门发现了踪迹,并且进行了脑洞相当大的初步调查、初步推理,但仅靠县祝衙门的力量,显然是根本就吃不下里的。郡里要求担纲主打,而此前一直主导此事的县祝衙门,则被要求负责外围的保护、封锁和清理,也算是情理之中。
是你一而再的主动请求人家入场的嘛,那最大的果子,当然要由人家摘走。
当然,考虑到一座小小的院子里,很可能有四到六名高手,甚至有可能包括一位实力不低的幻术师,和一位至少也是第六阶的修行者,要摘这个果子,也是很有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的。
约莫一杯茶的功夫之后,又一队人马悄悄地赶了过来。
居然连郡祝都亲自出马了。
跟在一众郡祝衙门的高手身后,高靖这位县祝,显得相当没有存在感。
指挥权全部移交给郡祝,高靖安安生生地走到自己人的这边来。
他看看周昂。
两人眼神碰撞,彼此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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