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

这产鬼的第一个要求，说实话，让我有了片刻错愕。

产鬼子母连珠，便是我们七个修行者围攻都一时间难以拿下，其凶戾程度可见一斑。

鬼者，食怨也。

怨恨便是这魑魅魍魉的力量来源了，这产鬼母子强悍程度不必赘述，由此可见其怨恨之深。

我原以为要化解它的怨恨，怕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完全没料到她这第一个要求竟然是如此的简单。

甚至，已经简单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仅仅是想让我们听一听她的事情，评一评这个事情的对错，对错之评出于他人之口，即为她要的公道，她不过就是想听听别人对她的事情发自于真心的一丁点评价罢了。

或许，这公道自在人心，便是她信奉的一个道理吧。

只可惜，这世间的人大抵即便知道了什么是公道，却也不会说出来，要听到一句真正的公道话，倒还真的成了一件难事。

站在这个方位仔细想想，她的这个要求倒是完全合乎于情理的，这个世道因为人性的原因，从始至终都在扭曲着。所谓公道，说到底便是这世间的“道”，是为衡量一切的杠杆，它就在那里，人人都能看得到，可又出于种种原因，人人又在漠视着它，甚至，公道也在跟着人性和这个世道被一点点的扭曲，于是这天下之大，能说公道的地方却少得很，到最后郁愤而死者，哪个又不是有口不能言，哪个又不是得不到公道最终死不瞑目？

就像儿时故事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其实他是对的，人人都知道不该撒谎，人人也亲眼看见了皇帝的裸奔行为，可惜，又有谁会站出来为他说话呢？因为皇帝有权，所以，人们只会说那个孩子是错的，没有人会去支持这个孩子，因为活在这个世道里，说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个代价往往会很沉痛，譬如那个小故事，据我理解，那个故事其实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它没有结尾，不过站在一个成熟之人的角度来看，那个故事的结尾恐怕不会很圆满，也不会那么滑稽，结局只能是一个——那个说了真话的孩子最后倒了大霉，甚至家人也都要因为他而遭殃，即便，那个孩子手中捏着公道，拽着真相，可又有什么用呢？

公道是个脆弱的东西，它是需要武力来捍卫的，否则，它敌不过权力，也挡不住流言蜚语的摧残。

就像我刚刚毕业那一年，一位我颇为尊敬的师长在我走出校门前的刹那，曾经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即便你是对的，可如果你势单力薄，也永远不要和一群错了的人去争辩，没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本事，就不要指望你一张嘴能骂得过人家一百张嘴，若举世同流合污，独清者往往难以自保，不如随波逐流……

作为一个我所尊敬的师长，其实他本不应和我说这些话的，因为告诉我的这些话是与书本上教的种种美德背道而驰的，可我却深知，他是真的爱护我才会和我说这些，书本是书本，社会是社会，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也莫要自傲，走到了社会就是重头再来，也不必再去问你是谁，因为你什么也不是，想说话，等到牛逼那一天再说，否则低头做事就行了……

这些个道理，说起来难听的很，可实际上……它就是现实，我也领教过了。

公道二字，在这尘世间，便是如此处境了，想寻觅一个公道，犹如逆水行舟而已，也就难怪产鬼生前一直都在寻觅着这个，却到死都没能得到，以至于成了执念。

我想，她生前怕也是个可怜人吧……

也就是这一个要求，让我对她的敌意几乎全都消退了，于是我和红蝴蝶他们就盘坐在她身边，听她将起了一桩桩触目惊心的往事。

时间，大约得跳跃回十几年前了，当时是本世纪初。

那时，在黑北生活着一户人家，丈夫是别人眼里万里挑一的好男人，平日间辛苦工作，默默的赚钱，对母亲孝顺，对妻子也疼爱……

只是，那终究是外人眼中的这个家庭，看的终究浅了，只有这个家的女主人，也就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心里最清楚，这个家怕是很难维持下去了，在家庭的内部，一个潜藏的火药桶已经在悄无声息的被点燃了。

原因很简单——这个外人眼中的好男人有些过于的孝顺了，不，或者已经不能说是孝顺了，而是逆来顺受，是懦弱，更是个完全被母亲统治的男人，三十来岁了，竟然没有一丁点自己拿主意的空间，整个家庭的经济也全都握在了母亲的手里……

没错，这是个恶婆婆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层出不穷，也不是什么奇闻，可产鬼讲的这一件，却让我有点无法接受了，因为这个婆婆恶的有点过分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子，用几十年前的思维来统治着一个现代的家庭，权威还不可撼动，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已经是一场灾难了。

这老婆子抠着儿子、儿媳妇的工资不说，还插足于夫妻之间的事情，她青年丧夫，守了一辈子寡，立志一定要将丈夫的血脉传下去，是典型的重男轻女思想，夫妻二人结婚不足仨月，天天逼着二人同房，一定要让儿媳妇生出孩子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一胎、第二胎，全都是女孩儿！

其实，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生男生女看男人，而不是女人，然而脑子是个好东西，这老婆子却没有，天天戳着儿媳妇的脊梁骨，说这是个丧门星，是来祸害她家来了，把生了女孩儿罪责全都推到了女人的身上，动辄打骂。

可怜这个女人，又要工作赚钱交给这老婆子，还要承受着无休无尽的家庭暴力，自己亲手赚的钱连支配的权利都没有，一个好端端的公民愣是活成了这个家庭的牲口，任劳任怨，谁逮着谁欺负！

她是个现代女性，早不吃古时候那一套的，忍耐到了极限就是爆发，也曾经无数次的提出过离婚，可耐不住那个软骨头的男人一次次的哀求着，每每念及夫妻感情她就会心软，终于还是没能成功离婚……

日子，也没得到改善。

而这个夫妻都有工作，家庭生活本来挺富足的家庭，在那个老婆子的带领下，愣是走上了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的道路，已经有两胎，最后愣是被老婆子逼着有了第三胎。

这一次，这个家庭有了经验，等儿媳妇到了三个月的时候，就去医院看性别，医生说是男孩儿，于是举家欢庆，老婆子终于稍稍有了一些克制，那个傻女人也在想，生了这个儿子，或许这个家庭就不会对自己那么苛刻了，可惜她天生苦命，到了六个月的时候，在一次检查中，医生明确宣告，之前因为胎儿太小，看不清楚，误诊了，其实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孩儿。

老婆子炸了……

她像个疯子一样怒骂着，也不顾女人已经怀胎六月，上去就厮打，最后，逼着女人去打胎。

可，怀胎十月，一招分娩，老婆子也是个做过娘的人，却丝毫不知这当中的苦与乐？女人已经坠着大肚子六个月了，天天摸着肚子里的小生命，岂能没有感情？她的母性让她战胜了一切的挣扎和煎熬。

这一次，她郑重提出离婚，律师已经介入。

而因为那一次的厮打，她动了胎气，只能住院了。

提出离婚那天的夜里，男人来了，这一次，他跪下了，哭着说要女人给他一次机会，他要保妻女。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下跪，女人看不过去，又一次心软了，她觉得男儿膝下有黄金，都已经跪下了，想必也是真心悔错了。

于是，她改了主意。

可她却不知道一条——人和人是有区别的，有的男人天生硬骨，打折了骨头也不会跪，一旦跪下了，就是真的知道错了，可有的人，天生软骨头，跪的怡然自得。

她的丈夫，显然不属于前者。

男人离开了，那一夜，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傍晚，老婆子来了，给她道歉说好话，还给她煲汤，她受宠若惊，一股脑儿全喝了。

当夜，她腹中钻痛无比，医生说她喝了堕胎药，不过庆幸，腹中胎儿生命力强盛，倒是挺住了……

女人终于明白了，老婆子一切的笑脸，都是欺骗她喝下那碗毒药，不让女婴降世。

从此，女人拒绝再见那老婆子，在医院里养身体。

然而，有一次她深夜睡醒，发现床边站着一人，佝偻着身子，在对她狞笑，赫然是那老婆子……

老婆子捂住了她的嘴，拿出藏在身上的擀面杖狠狠砸她的肚子，直到她昏阙前夕老婆子才离开了，只留下一句话在她耳朵旁边飘荡：“进了我们家的门，还想带着我们家的骨肉离开？宁可毁了你，也不能留你活着改嫁，给我儿子戴绿脑子，你个不守妇道的贱骨头……”

然后，老婆子离开了，她在昏阙中隐约觉得自己被抬进了急救室……

可惜，终究没能救得过来，三年内，两次怀孕，两次剖腹产，她的身体已经羸弱不堪，第三次又接连受到如此摧残，她疲惫的身躯终于挺不住了，彻底闭上了眼睛。

等她醒来，她与胎儿已经离开了肉体。

然后，她就在自己的尸体旁边，亲眼目睹了那个老婆子的丑恶嘴脸，那个老婆子守着她的尸体，不让医院火化，说医院害死了她可怜的儿媳妇，要求赔偿，闹得医院鸡犬不宁，足足闹了一个多月，三伏天里就那么让她的尸体臭在了医院门口。

最后，医院没了办法，只能咬着牙赔了，老婆子拿着钱笑眯眯的离开，给她儿子又娶了一个媳妇儿，临走前，没有带走她的尸体，最后，她的尸体被埋在了医院的老槐树下，她在这里含恨而逝，又在这里腐烂。

从此，医院里多了一个深夜在此盘桓的冤魂……

……

没错，故事里的女人，就是产妇！

“这就是我的恨！”

产鬼说完后，眼眶中落下了两行血泪，特别激动的嘶吼道：“那对母子在外人面前披着人皮，待我宽厚，人后却露出的狼脸，处处的折辱我，我稍稍有一些反抗，所有人就都说我不惜福，流言害了我，他们欠我一个公道的评价！这是我第一恨。而我死后，众人又把那老婆子当成了好人，甚至都没有追究到她的罪行，更没有为我平冤昭雪，这社会也欠我一个公道，这是我的第二恨！”

“这就是你的两恨吗？”

红蝴蝶听完后，犹豫了一下，道：“只要你们肯放下执念接受超度，这两恨，我们都会为你解决，告知众人真相，同时翻回去处理十几年前的旧案！”

“不必了，那对母子已经被我手刃！知我为何无法与孩子进地府吗？就是因为我做了鬼以后活吃了那对母子，我们不敢进轮回，因为要被惩戒，只能靠着你们这些修行者去度化我们，这样我们下去以后才不必受罪，正因如此，我才与你们好说好商量！这也是我的第三恨，天道对我不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凭什么我去复仇，结果却成了鬼差的眼中钉肉中刺？难道我的复仇有错吗！？”

产鬼情绪特别激动，大声说道：“本来我心中存了一丝善念，不想把事情做绝，可回家看的时候，那个男人抱着另一个女人睡在我买的床上，他们过得别提多快活了，当我现身，竟然全家人跳起来对付我，还要请法师，甚至那老婆子还说要把我挫骨扬灰，你们说，我不杀他们还能怎么办？甚至，我灭了他们的魂魄，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我说这些与你们听，就是要让你们这些了解了前因后果的人来评评，这个事情到底是谁对谁错，到底是哪里失了公道，解了我这心中的怨愤！”

说完，产鬼在我们几人的脸上扫视，最后停在了我身上，说道：“你来说。”

我陷入了沉默，我知道，最好的答案其实就是告诉她，她完全正确，可，这一刻我却说不出口，如果答案是那样，那她要的公道毫无意义，犹豫了许久，我才一咬牙说道：“天道自然，对谁都无特权，地法无情，虽有遗漏，却维持着秩序，人心多变，不可捉摸，无法以一事论断它们到底公不公道，但，就你这件事情而言，那老婆子可恨，男人更可恨，可最可恨的那个人，却是你！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嗯？”

产鬼听后明显迟疑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在短暂的错愕后，顷刻大怒，身上的阴气也轰然狂暴了起来……

……

作者风尘散人说：第三更，今天的更新完成了，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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