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时还不大确定,现在看来,施夕未虽是主事,但静流先代主将此刻尚在蜃楼,只是就如传言中的那样不问世事而已。
谢真于后日到访蜃楼时,曾见到庭院间的花木修整得宜,错落有致。而如今,藤花简直就像蔓草般肆无忌惮地四下生长,仿佛被炎夏的热意浸染,青蓝的色泽浓得令人目眩。
远远看去,那被如云的层层花海包裹其中的幽居,与民间传说中对妖魔居所的夸张想象倒有些相似。
施夕未略带复杂地望了那边一眼,并不过去,取一旁的小径穿过树丛。行得数十步,只见花树之间一片湖泊静卧其中,宛如默然凝望的明眸。
风拂叶动,湖水却始终波平如镜。透过好似碧玉般的水面,谢真隐约见到那深不见底的湖底,有朦胧暗影潜藏其中。
他心知这里兴许是蜃楼的隐秘之地,便不再打量四周。施夕未道:“出这幻境也容易,从这里走就行了。容我开个门,请阿花公子稍加按捺,莫要拔剑。”
谢真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只见湖上如同迎来一场骤雨,倒映着花枝叶影的水面顿时七零八落地搅动起来。接着,他背后被利落地一推,身不由己地往湖里落了下去。
还好在千钧一发间,他想着方才的提醒,没有反手劈他一剑。坠落时,湖水朝两边分开,丝毫没有沾湿他的衣衫,余光间正看到施夕未的身影紧随其后。
这人该不会是在记仇我刚才敲他吧……谢真忽然蹦出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接着,就像穿过一层镜面,他眼前的景象骤然换成了如洗的高旷秋空。才刚站稳,微风过处,一片红叶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他手上。
眨眼之间,天地已经换了个模样。谢真五指一握,捉住这片红叶,等着刹那间倒错的晕眩过去,抬头望向四周火红的枫林。
施夕未就在他旁边,谢真看他一眼,道:“我去那边看看。”
脚下一条小径时断时续,荒草丛生,许久没有修葺过了。还好这片树林不大,他疾步走过,接着眼前一空,石径尽处竟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谷。
他正立在一处陡崖边,数座险峰在云中若隐若现。施夕未走近过来,蹙眉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真对这里可是熟得很,只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顿了一顿,他说:“毓秀峰。”
“……”
片刻沉默过后,施夕未道:“不错,总归晓得要找谁了。去哪找,还请指教。”
谢真念头急转,这肯定是孟君山的幻境没错了,只不知道是他的哪段生涯,毓秀峰上景色数十年来无甚变化,这会反正看是看不出来。
不过,只要人在山上,也就那么几处地方可去。这片枫林位于主峰半山,向上越过竹林,是掌门居所与静心堂,往下则是众弟子的小院,藏书阁,以及林林总总的其余楼阁。
孟君山在门中,只要没被掌门叫去,找他多半得往下走。倘若不在这座主峰,那就另当别论,不过既是幻境,想必也不会离得太远。
谢真于是对施夕未解释一番,太详细之处自然略过,他一个野生花妖对毓秀派如此了解已经很不寻常,要连弟子们几时用饭、住在哪里都清清楚楚,未免也太令人起疑心。末了,他道:“不如我们分头先找。”
施夕未微微点头,取出一支传讯用的青玉簪交给他,又为他套了个消隐行踪的幻术,最后问:“依公子看,朝哪边走更有可能找到他?”
谢真也没把握:“往下吧?”
“多谢。”施夕未转身上山,片刻间身影已经消失在小路尽头。
谢真:“……”
此时黄昏将至,也不知是否巧合,这两处幻境均是暮色四合的时分。
谢真拣小路快步下山,一路上半个熟悉面孔也没见到。这会儿弟子们应当有一次晚课,想必不是聚集在真知堂比试,就是已经去用饭了。
他正要直奔真知堂找人,至少也看看此刻有哪些弟子在,忽见到树影掩映间露出一角雪白飞瓦,顿时停下脚步。略一犹豫,他便朝那边而去,不多时已站在两扇紧闭的铜门前。
这座白楼名唤“龙渊”,阁中陈列有诸般兵器。刀剑有灵,收藏时少不得要费些心思,否则像是阿若那柄十年,往枕头底下一塞,任是什么神兵利器也要光彩不再。龙渊阁中设有阵法,再加上这些见过血的刀剑相互以势呼应,只要偶尔善加维护,便是绝好的养锋之地。
毓秀弟子平日自有惯用的法宝,无事不会跑到这里来,孟君山偶然在阁中发现一处空置的密室,于是在里头藏了一堆好酒。谢真过来就是为了碰个运气,哪怕他本人不在,也可从那里面推测一下踪迹。
他身上还罩着施夕未的幻术,于是没走大门,觑准一扇窗子,悄无声息地踏过檐角,倒转海山一挑,从拨开的窗中跳了进去。
自打进了幻境,不是爬树翻墙,就是跳人家窗户,把那鬼鬼祟祟的行径做了个遍。谢真一边在暗道失礼,一边反手将那扇窗轻轻合好。
龙渊阁内格局与寻常楼宇不同,即使白日厅堂中也光线黯淡,此时天色渐晚,四下里更显幽深。谢真走下回廊,步入正堂的那刻,只觉一阵微风穿堂而过,寒意刺骨。
高敞的正阁中,半显半隐的暗影之下,无数兵器如同被惊醒的卫士,森然凝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从最近处起始,兵器们逐一发出低吟。起初只是细微的嗡鸣,回荡在正堂之中时,顿时如空谷回响,犹带余音。
这其中,有斩过妖魔的凶刀,也有三柱清香受人供奉的清净剑,刀剑如有性情,相互间也是天差地别。只是此刻,它们的气势不分彼此,激荡之意仿佛一阵泼天白浪,朝着闯入者直压过来。
谢真还未有动作,鞘中的海山却按捺不住,轻震着发出鸣声。
原本谢真还想用别的法子安抚这些刀剑,见到海山已经应了,索性顺势就将其半边出鞘。
鞘中的低鸣随着这一拔,霎时化为一声清越的长吟。
平日里海山依他心意,出剑回剑都无声无息,从不招摇。与往常的傲气内敛相比,谢真简直疑心这睥睨全场的架势,是不是与某位石碑前辈有关。
可惜,等了片刻,也没听到对方出声,想来是没有跟进幻境之中。
他转念一想,神魂之剑乃是心剑,与其说出声的是海山,不如说……或许他才是作如此想的那一个。
思及此处,谢真竟有一丝怅然。他将海山还于鞘中,对无人空处略施一礼,快步登楼去寻那密室了。
在他身后,满堂刀剑寂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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