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诀,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了。
壁毯上的背影清楚如故,仿佛不曾经历岁月风霜。白狐取过酒杯,将他那最后一坛酒小心地供奉在画像前,再把那不伦不类地装在水晶碗里的香膏拿过来,开始给那座木雕涂抹。
始鸠那烟雾缭绕般的香气徐徐散开,令谢真一时间恍如身在梦中。他定了定神,说道:“谢玄华我知道,谢诀却没听过,两人都是瑶山门下,莫非有什么渊源?”
放在从前,这套骗人的话他也得在心里稍作酝酿,如今却一点不打磕绊,熟极而流地讲了出来。白狐道:“没听过不奇怪。我听说谢玄华是他的后人,但瑶山对谢诀之名讳莫如深,自然也不会多提及。”
他看了谢真一眼,微笑道:“若你有兴趣,我来与你讲一讲他的事情。当今世上,能多一个人知晓他的名字,也是好的。”
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谢真不敢说自己有多少孺慕之心,却很想更加了解他一些。
他年少时,师父病体虚弱,只能勉强予他教导,毓秀的郁掌门对他多有照拂,不过毕竟不能越过门派之别,过分关切。这两位他最熟悉的长辈都与谢诀是旧识,但他们从不与谢真谈论他的亲生父亲。
渐渐长大一些后,谢真明白过来,或许这种避而不谈,也是对他的一种照顾。一旦提起谢诀,势必要说到上代瑶山门中的变乱,这件事他第一次向师父问起时,师父就三言两语,不带多余评判地告诉了他当年的旧事。
“……当年谢诀身为大师兄,资质与人望都足以力压同侪,下任掌门的人选,本应毫无悬念。”白狐说道,“但他与门中不和,常年在外游历,后来更是挂剑下山,形同被师门放逐,就此隐居。”
没错,谢真想,和他从师父那里听到的几乎一样。只不过师父还提到,他娶了一名妖族女子,也是促使他甘愿放弃掌门之位,自请下山的原因。
“离山多年后,他忽然被召回师门,有人猜测是因为掌门过世,也有人说时日对不上,个中缘由,至今已经无人知道。”白狐低声说,“他回山后,门中当即发生血案,留在门中的同辈弟子互相杀戮殆尽,谢诀自己也丧生于那场变故中。”
他微微一顿,才继续道:“我相信此事不是因他而起,至少不止于此。不仅因为他对我有恩,而是倘若他就是罪魁祸首,瑶山没道理对这点隐而不谈,把罪名推到一人身上,总好过叫外人议论纷纷。虽然现在他的名声也形同叛门,但是毕竟,如今关于那桩旧案的说辞,依旧是‘门中变乱’,而不是被逆徒血洗。”
对于这桩在仙门中也疑云重重的旧案,他能说出这些推测,显然没少费尽心思地打探。他所说的结论,也与谢真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所猜测的不谋而合。
不久之前,他还在孟君山的梦境中见到了龙渊楼中,谢诀当年所持的佩剑“不平”。他暂且没机会弄清楚孟君山为何会知道此事,至少不平剑必定曾收藏于毓秀,为郁掌门经手过。
那把朱红的不平剑上形如莲花的裂痕,无疑昭示着谢诀曾经对同门拔剑相向,才会触动瑶山刻在弟子神魂上,禁绝同门相残的生死束缚。
看到莲花纹印的时候,谢真就已经猜到,恐怕谢诀不是死于旁人之手,而是被这束缚反噬而死。
前任掌门当年不在门中,逃过一劫,只是他回山后必然也知道一些内情,所以才会在提起这件事时,让谢真不要多问,告诉他父辈恩怨与他无关。
谢真小时候在瑶山上,常常整夜修行,许多个独对一地月光的夜里,他曾经也想过,师父对他细心有余,却总是不大亲近,是不是与对他父亲的怨怼有关。可是每当心中生出这种念头,他都不禁痛恨自己的这份猜疑,立刻将其抛诸脑后。
然而,他内心深处未必没有觉得,如果他父亲真的做出血洗师门的行径,师父即使不喜爱他,乃至视他为仇人之子,也并不是毫无来由。
对师父这样难以诉之于口的心绪,在多年后令他一再悔憾,如果他当初能问得出口,是不是或许也能打破他们师徒间那似有若无的隔膜?有时他甚至觉得,非但他对师父敬重有余,师父对他,也总是带着一种格外的谨慎。
那年师父沉疴难起,他孤身前去寻药,却错过了最后一面。那些未说出口的事情,也随着他溘然长逝,一并带去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谢真心绪飘忽,一时间都忘记了接人家的话头。白狐倒不在意,反正他看着也只是想有个人听他念叨而已。
他叹道:“那时我不知道他还留下了后人,似乎谢玄华的出身来历,在仙门中也不大有人提及,想来是瑶山也不想把当年的事情传得太远吧。”
这你可就想错了,谢真心道,仙门真要是传起什么隐秘旧事,那消息能跟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从德音飞到燕乡再折回到渚南还能原地转三圈。
“后来知道了他有一子拜入瑶山门下,我担心因为这段恩怨,他会不会在门中吃亏。”白狐又道,“所以,我骗……打听了瑶山的方位,想上去看看。”
谢真由衷道:“能为此做到这一步,着实很不容易。”
哪怕当时瑶山一度锁闭山门,一个小小的妖族敢于这么干,那真是把脑袋拴在尾巴根上了。
白狐:“哪里,我根本连瑶山在什么地方都没找到就回来了。”
谢真:“……”
“总之,当年还想着,或许那孩子长大之后,我还能寻机报答。”白狐蔫蔫道,“你知道,咱们妖族最是看中这种因果。但是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啦。”
之后……那就是他初次下山,当即广为扬名,没多久就变得无人敢惹的事情了吧。谢真自己也清楚,那时候他的名声很难说是美名还是凶名,当时仙妖两道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来找他干架的,那一场场实打实的战绩,才是他最初的立身之阶。
“我本想把他也顺便摆一下的,但是也不想去用随便谁画的像,就退而求其次了。”白狐道。
谢真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只见白狐掀开画毯的一角,下面放着两册他相当熟悉的书卷。
谢真:“……”
啊,这久违的玄华箴言……不知为何,他现在好像已经渐渐能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东西了。
为免再听到更多自己的八卦,他问道:“那你当年,是怎样被他搭救的?”
“那时我还是个小狐狸崽子,术法不能说差,只能说是一窍不通。”白狐放下涂了香膏木雕,用空着的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耳朵,“他救了我一命,这倒不是最打紧的事……不,其实也很打紧,只是与当时的情形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谢真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危险的情形?”
“危险吗,也算是吧。”白狐自嘲地一笑,“那地方不是德音,而是中原的小镇。我为了修行,带着我那还没化形的妹子藏身在山中一处破庙里,偶尔有人借宿,我就弄点鬼火把他们吓跑。如果旅人在庙里生火,我就后半夜再把他们吓跑,这样他们有时候会掉下些吃的忘记拿。”
谢真:“……”这混得确实有点惨了。
“我化形不完全,幻术也不精,没法混进镇上,但是也的确并无害人之心。”白狐说到这里时,耳朵不禁抖了抖,“一日,有个身上带着件仙门法器的江湖人路过,原来是听说破庙闹鬼,前来斩妖除魔的。我后来才知道,哪怕我从没伤过人,附近的流言也是越传越离谱,什么庙里埋了几十枯骨的故事都出来了……总之,那个江湖人有两下子,发现了我的踪迹。我叫小妹先逃,留下与他大战一场,把他的法器损毁了,人也打了个半死。”
故事讲到这里,事情多半不会就此结束,果然白狐继续道:“我力竭要逃,出门却看到镇上的青壮结队而来,要为那江湖人掠阵,这不就把我逮个正着。我耳朵与尾巴也藏不住,就这么被他们拖了回去。”
谢真听着这番形容,眼前却浮现出两颊现出蛇鳞的阿若被村民捉住的景象,那情景与之何其相似?这时白狐则话锋一转:“我自然是假作无力逃脱,等到蓄起一些灵气,挣脱绳索,把他们挠的满地开花。”
谢真:“……”
白狐:“我不伤他们性命,也不全是因为心慈手软。如今又不是古时,霜天之乱后,仙门势盛,妖部势衰,早就不是那能在世间随心所欲的日子。若是在这里沾了杀孽,回头仙门再追杀过来,我一只野狐狸,藏也没处藏,挡也挡不住,还不如及早脱身。”
这句“仙门势盛,妖部势衰”,虽然早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却叫谢真心中微动,模模糊糊好像领会到了什么。他暂且按下这念头,听着白狐继续道:“谁想到,那江湖人居然还能动弹,除了起初那件法器,他还有一把附了仙门术法的宝剑。他被村人抬回来的路上,自己嗑了点灵药,待我把人打得差不多了,跳起来险些给我劈死。就在他准备再补一剑的时候,搁大道对面来了个仙门修士。”
他习惯地一停,似乎想卖个关子,随即才想起根本没什么悬念可说的。从他那娓娓道来的语调上,谢真觉得他肯定平时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
“……那自然就是谢诀了。”白狐清了清嗓子,“可笑我当时并不识得他,也不知他有什么名声,只以为对面又来了个帮手,于是拼尽全力,也想把那江湖人咬一口再说。谢诀他剑也不拔,拿着剑鞘就一边一个,把我俩都给敲倒了。”
说到这里,白狐看向谢真:“你说,见到一个妖族和一个凡人在性命相搏,周围还有一堆七歪八倒,受了伤的凡人……寻常的仙门中人会怎么做?”
谢真:“若是情况危急,多半要先把那妖族料理了再说。”
他已经明白了白狐先前说“当时的情形”是指什么。此情此景,他在百口莫辩的必死之际,居然会被放过一马,足可以说是离谱了。
“是啊,我也觉得我要交待在这了。”白狐点头,“那江湖人本来就是提着一口气,当即昏了过去,我就看着那个新来的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看我受伤的尾巴。他原先背着的那把剑现在拿在手里,离得近了,我才感觉到那是一把气势非凡的灵剑,当下就万念俱灰,蹬腿等死。结果听到他说:狐老弟,就是你躲在山上文神庙里吓唬人?”
白狐学着对方那沉着的声音,听起来惟妙惟肖,谢真也不由得听住了:“我正奇怪,就睁开眼睛看他,他又问还有一只狐狸呢?我呲牙吼他,叫他别打我小妹的主意,我死也不会说她在什么地方,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然后他就说:我在周围探问了几日,虽然传闻山里妖怪凶恶,但是既没有哪家受过伤,也没有旅人遇难的真凭实据,你其实没害过人吧?……你猜我怎么答他?”
谢真想了想:“你说,要杀要剐随你便,谁要你一个假惺惺的仙门怜悯?”
白狐噎住,沉默片刻,真诚地说:“齐公子,你一个花妖头别这么铁好不好,作死是真的会死的啊。”
谢真:“……”
他只是根据繁岭剽悍的民风,综合一些妖族被他痛揍时放的狠话,得出了这个猜想……看来是猜错了。
白狐道:“我说,假如你一口咬定我害过人,我也可以承认,只要别去抓我妹子就好。”
谢真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齐公子看来是不大熟悉仙门间的险恶啊。”白狐摇头,“有些散修会把妖族抓去正清观,换些灵药之类,自然是做过恶事的抓起来才师出有名。正清么,据说也会加以察验,但抓去就是被抓去,谁还能指望他们的公正?因此,我那时候以为他是想把我给卖了。”
谢真一时语塞,他对这些勾当确实并不知晓,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白狐道:“那人听完就笑了,说:看来我没猜错,你也是够倒霉的,被人替□□道了吧。之后他就把我拎起来往路边一丢,让我赶紧跑掉。
“看到他这般做法,我不大敢信,万一他故意放我去找我小妹,要把我俩一网打尽呢?反正我妹子溜得比我快,我也不跑远,就化为原形,躲在镇子附近窥探。我看他客串了一把医师,拿了些那些凡人不懂、但多半挺值钱的灵药,给村民与那江湖人治了伤。”
“他不是把那个江湖人一起放倒了么?”谢真不解,“人家没觉得他拉偏架?”
“嗨,江湖人那时被他背后偷袭,压根不知道是他干的,还以为是我捣鬼。”白狐挑眉道,“江湖人一边骂狐狸狡猾,一边对他谢了又谢,看得我那个气啊……至于‘那只妖狐’,他就说狐狸已经被他打跑,以后再不敢回来。等他料理了那边的事情,启程继续北行时,我又偷偷跟着他,没走两步就被他捏住后颈皮拎起来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谢真不禁莞尔。白狐道:“也不怕你笑话,我和拿着法器的凡人都打得有来有回,遇到谢诀,根本就是白给。那时候尾巴还受了伤,半死不活的,可能是看到这倒霉样子太惨,他就带着我走了一段,给我把伤也治了。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他不是有什么图谋,只是挺好心,可是对着妖族好心,他也真是个怪人。”
听到他口中形容的谢诀,谢真一面觉得这形象与他想象中的父亲不甚相似,一面又觉得这作派好像本该如此。白狐继续道:“我问他你这人怎么这样奇怪,是仙门中人,又做着两面不讨好的事情。他反问我,你说人族与妖族的差别究竟在何处?……齐公子,你觉得呢?”
谢真一怔,自然而然道:“我想,没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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