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岭上云(八)(1 / 2)

大师兄说过 thymes 3252 字 2023-09-15

依照时辰推算,寒宵节行将结束,天色再过不久就要转明。那些纵情欢乐的繁岭妖族,此刻兴许就在不远处酩酊大醉,这处暗室中却只有寂静。

幽幽灯火下,谢真见对方面无血色,死死咬着嘴唇,暗想他简直不像是来骗人的,倒像是被骗那个。要不是心中汹涌起伏,也不至于这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他却不能断言,白狐这番模样到底是真的心绪难抑,还是演出来的假意虚情。既然如此,那只好先全都不信了。

“无论你心中作如何想,对先主将确是忠心可鉴。”他晃了一下越来越暗的提灯,说道,“不是要杀我,也不是为了复仇,那还有什么缘故?”

或许是他不为所动的语气殊为冷漠,白狐轻轻瑟缩了一下,而谢真下一句话又叫他神色僵住:“我想,说不定是先主将留下了什么话给你吧。”

白狐不愿与他对视,也不想被他打量,无奈这地方本来也没多大,躲也没处躲。他向后挪了一点,想要藏进提灯照不清楚的阴影里,却好像又担心触动对方的杀意,不敢退得太多。

方才疾言厉色的尖锐,像是随着勇气一起漏了个无影无踪,那谨小慎微的神态又回到了他身上。不如说,在斗室中与随时能给他一剑的敌手共处时,这才是比较识时务的样子。

谢真却绝不会以为他仅仅是胆小而已,胆小能做出这种事?实话说,从他复生以来,这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敢算计到长明头上的妖族。

若说他心中的执念令他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他也一定想要在此时活得更久一些,好亲眼见到他的筹划成真。

“假使真是先主将的遗志,那想必很不好办。”

谢真不见白狐答话,也不追问,自顾自道:“况且抓人做要挟也不容易,不知你这处地瓮有什么名堂,既有自信能拿来应付长明,看着仿佛也不怕狄珂主将察觉……既然把我骗到关押生祭的地方,又是在寒宵节这个当口,莫非山祠中繁岭的‘先祖’,才是你的倚仗?”

初入十二荒时,他远远就在那座巍峨石殿中感到过一股荒蛮气息,仿佛一尊目不可见的庞然大物盘踞其间。白狐也提及山祠中供奉着繁岭先祖,自古以来便庇佑十二荒,要问那已经废止的生祭是祭给谁的,除了这“先祖”外不作他想。

谢真不清楚山祠中的先祖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他很熟悉仙门常有的镇山大阵,功用想必与之相差仿佛。大凡这种山门重地,总会有护佑一地的镇守法门,寒宵节时支起的迷障是一种,山祠的先祖也该算一种。

如今白狐的一番谋划,很难不让他往这里猜测。但他也纳闷,说起来当年长明在繁岭部平乱,按理说肯定和所谓先祖交过手,要是真拿先祖没办法,繁岭部也不会输了吧?

“阿花公子,你着实机敏……”

白狐低着头,轻声道,“你猜得不错,生祭正是要上供先祖之灵。然而我只想将你困住,不会让你当真被献作供奉,祖灵直到春日才会开始享用祭祀,那时长明殿下应当已经到了。”

“且慢,”谢真道,“这里开春是什么时候?”

白狐:“三个月之后吧。”

谢真:“……”你们德音的冬天也太长了!

他差不多明白了白狐的意思,对方想借这祖灵的威能将他拘束住,这期间须得不走漏风声。白狐要是没跟他一起掉下来,现下把他关在里头,自己就能留在外面收拾首尾。

只要不是进到山祠里挖人,就连在十二荒见过他的那些妖族,也只会以为他早就离开。更别说,除了白狐之外,压根没人知道他真身。

也不知道白狐准备怎么瞒住狄珂,说不定自有他的办法。等到时机成熟,再把长明引来,祖灵则是他自恃能与长明交涉的手段。

他怎么想都觉得,与其说要靠祖灵抵挡长明的怒火,不如说在他这人质上下手更快一点。要把人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闲不能解脱,那办法着实不少。

谢真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鬼蜮伎俩,不光是妖族,也有邪道修士的手段。看懂白狐这计策后,他心里立即转过四五六七八个猜想,个个精妙,个个缺德。

且不说接下来还有什么麻烦等着他,单说这时辰……别说三个月,三天他都等不起,谁知道那星仪是不是就在渊山埋伏着,要打长明一个出其不意?

纵使他仍觉得白狐话中有些古怪之处,这一刻他只打定主意,决不能因此被困在繁岭,必得从这迷局中及早脱身才行。

思及此处,却又有另一个念头涌现。他如今灵气被封,孤身无援,应付一个白狐或许手到擒来,可对上那不知真面目的山祠先祖,情势只能说是万分不利。倘若能恢复灵气,胜机或许还多上几分。

他此时灵气结茧,虽说是被星仪算计,但归根结底也是他蝉花血脉所致。蝉花的修行一道便是掠夺,他如今自家功行有碍,灵气不得运转,但从旁人那里取一些来,兴许也能得用。

况且在他面前,还有个再合适不过的食粮。

往日会令他嗤之以鼻的杂念,此时竟似野火蔓延,在他心中盘旋不去。在七绝井手刃星仪化身时,那曾从神魂深处滋长的焦渴,再一次如潮席卷而至。

眼前的白狐仍是那番面貌,但仿佛不再是那与他相谈甚欢,又骗他入毂的狡猾妖族,而是不堪怜悯的草芥。耳边的寂静中,回荡的尽是那不需诉之于口,也能叫他领会的絮絮劝诱。

——这只狐狸现下讲什么不打算将你献祭,焉知不是欺你善心想要拿捏你,叫你不要对他动手的伪饰之辞?纵使真如他所说,他害你被困于此,难道还不该把他一剑了结?取他性命,夺来他的灵气,从这里杀将出去,看那些祭祀的遗迹,便该知道对这些妖族也不必有太多怜悯。月升将至,渊山路远,正当及早前去……去找到长明……

刹那间,他纷繁的神思中忽地浮现出一双久远记忆中的眼睛。少年人的澄明目光,带着无需诉之于口的倾心信赖,朝他心底望了过来。

白狐靠在石壁上,从落进地瓮后,尽管修为遭到压制,他也始终一次次尝试为自己疗伤,眼下总算勉强把血止住了。

见对方莫名打住话头,他心念百转,也猜不出人家到底在想什么。就见花妖思索片刻,忽地抽剑出鞘,五指顺着剑刃向下一勒,好似在丈量这柄利器的锋芒。

剑身漆黑,在昏暗灯火下几不可见,白狐微微睁大眼睛,不由得担心对方一个手滑,怕不是得血溅当场。

然而灵剑沉默无声,并不曾划破主人的指尖。花妖朝他这边投来一瞥,白狐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却感到两只耳朵情不自禁,紧张地朝后乍了起来。

那深入骨髓的恐慌,叫他忍不住想将手探向额前,伸到一半又僵在空中。

那边厢,花妖却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将剑尖重又垂了下来。

……

这阵恶念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须臾之间。谢真定了定神,仍有些心有余悸。

源于蝉花血脉的杀意居然如此汹涌,叫他险些按捺不住。他不惧背负血债,但生死相搏是一回事,仅仅为了攫取灵气就行杀戮,与那些被他斩除的妖魔,又有何等区别?

若不是这一次动摇,或许他还没能觉察,在与星仪同行,又深入临琅幻境这短短几日里,着实让他心境蒙上了一层阴霾。而如今,就仿佛照破迷雾,令他神思也为之一清。

等他发现出鞘的海山正握着手中,忽听到心底的铃声轻轻响了两下。

不久前在铸剑池助他逃出生天的千秋铃,从那之后便一直沉默,即便是他方才心魔乍现时,也还是一样的不言不语。反倒是他镇静下来后,又突然击响,让谢真一时想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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