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星仪原本在北地铸剑池中有什么计划,千秋铃的现身都不在他预料中,正如石碑前辈所说,他那时着实是给了星仪一记意想不到的教训。那时他还不确定这对星仪的伤害有多大,如今看到这具化身,他姑且可以猜想,神魂一战确实使得他元气大伤,以至于无法如期在渊山造出化身。
若事情正如此,那就好办得多了,不用担心长明在什么地方被星仪偷袭,也不用担心被星仪用自己的安危相威胁。
只是,星仪的化身为何会在渊山之中造出,这一池金砂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这些依旧令人疑惑,或许只能待来日再解明。
谢真端详池中的少年,他没有呼吸起伏,因而不像睡着,却又面容鲜活,决非已死之人。
金砂面具落在他胸前,他的双臂也没入池中金砂,可能还没来得及被塑造出来。谢真看着这诡异的景象,只觉得他好似一只被黏在金色琥珀中的飞蛾,无法挣脱,也不能算死去,只是被凝固在了这一瞬间。
那安详的神色纯然洁净,带着无邪的容光,让人决计想不到这副身躯之中有着怎样的秘密。
谢真有心想要把这具化身带走,但他知道长明就在不远处,实在不想在这关头横生枝节。他剑尖一顿,光芒迸发,瞬间将那金砂面具斩为两段。
一道细细的金砂从少年眼中流出,如同泪珠般光芒闪耀,在空中化作飘舞的尘埃。
这具化身的崩解自内而外,外层的壳子还维持原状时,内里的金砂已从七窍向外涌出,最后空空的皮囊才如支撑不住般,蓬地飞散在池中。这本该叫人毛骨悚然的情景,却因为那外壳始终如玉雕般形容鲜活,凭空多出了一股悲哀之美。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完,确认这化身已经碎的不能再碎,池中金砂也蒸腾殆尽后,才将那碎成两片的金砂面具挑了出来。
千秋铃并无示警,他也稍稍放了些心,但也不太愿意拿着,于是用一段衣带把它打了个结,提在手里。
到此,石林的半数洞窟都已被他找过,连星仪的化身也被他缴获,按理说已经没什么可担心,但谢真心中总有些隐约的不安。或许因为封云与长明都不见踪影,这比见到他们正在大打出手还让人担心一点。
他加快脚步,想要把这片石林巡视一遍,之后就立刻下到镇印处察看。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神魂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自从复生之后,被王庭医者诊断为神魂不相容症以来,他还从没有感觉到如此强烈的震动,仿佛他的神魂就要透体而出,离开这具身躯一般。
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中,他只来得及扶住身旁的石柱,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金砂面具一个飞掷,不知道丢到了哪个角落。
接着,他就极不甘心地跌入了黑暗。
*
“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谢真再度醒来时,发现眼前又是漆黑一片。
纵是他心志再坚定,也差点慌了神,这可太像是是他在青崖醒来的时候了……且不说他还有没有这个机会复生一次,光是再睡十七年,世间会发生什么事,他就完全不敢想象。
就算只是像在繁岭的时候睡上个几天,也是大大不妙。
才想到这里,耳边却传来一道熟悉声音,那说话之人,不是长明又是谁?
再听到长明说话,他心中百味陈杂,多日不见,他都未曾发觉对方的声音竟然如此令他安心。
然而长明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安心不起来了:“……更没想到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中用,封掌门。”
谢真:“……”
他发觉那声音不是来自身边,而是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来自遥远的高处。
眼前的黑暗还是没有消散,谢真想要挪动一下,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什么地方。奇怪的是,他却能感觉到丰沛的灵气,并非在他骨脉中流转,而是如泉水般浸润在四周。
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是在哪里?
谢真一头雾水,竭力想要摆脱这情形,可是连禁锢都感觉不到,挣脱更是无从谈起。至少他没感觉到什么痛苦,且神志清醒,只是不知身在何地。
他只能猜想,或许符刻石林中有什么机关,叫他跌落在某处,反倒接近了他之前没找到的长明他们。
看起来,长明所在之处离他还有些距离,也不知道他在这里。所幸在清醒之后,他感到周围的灵气缓慢凝聚,大约再过一阵就能得些自由,也不算是毫无希望。
“我也想不到仙门众议之前,竟会见到长明殿下潜入渊山。”
上方又传来另一人的说话声,“这就难免叫人疑心,殿下以六派盟约威迫仙门,暗地里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别的打算。”
那斯文和缓的语调,与当年的封云没有半点区别。光是听着,谢真就能想象到他不疾不徐讲话的样子。
长明道:“我怎么就来不得渊山?既然说到六派盟约,难道盟约是六派跟自己立的不成?”
“这怎能混为一谈。”封云道,“渊山向来归六派镇守,殿下若要前来,自当有仙门修士陪同,却不必这样恃强硬闯……”
“行了。”
长明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转为平静,说道:“你我都别绕什么圈子了。封掌门,你现在不如想想,怎么才能让自己少受点罪。”
片刻的沉默中,谢真忽然明白,封云固然不知道长明为什么会出现在渊山,长明却也在试探对方——他不能确定封云的到来是不是被星仪暗中安排,又或者,是否封云自己就和星仪有什么关系。
封云道:“我也说过,这道密门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才能重新开启。在那之前,殿下再怎么威迫我,也是没有用的。”
话音刚落,他就不由得闷哼一声,不知是遭了什么收拾。
谢真:“……”
他听着两人冲突,只能干着急。又听长明冷笑道:“你倒是笃定我不会取你性命。”
“不敢说。”封云淡淡地说,“原来殿下依然是如此顾念旧情。”
一声锋刃交击的响动骤然传来,清越之音仿佛刹那间穿过山岩,没入遥远的黑暗中。谢真心中先是微微一痛,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正是孤光满含幽寂的剑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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