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晚秋时节,本就多雨的弃域愈发肆无忌惮起来,深黑色的天幕雨丝连绵不断绝,凉意透着薄雾,阴冷渗进骨髓之中,颇为哀怨,令人难以提起干劲。
灰色猫咪趴坐在柴垛堆的顶部,舔了舔爪子,望着眼前庭院。
“咔嚓。”
随着一道轻微的咔嚓声落下,堆于石墩之上的粗壮木杆缓缓断为两节,猿猴少年擦了擦脸上汗水,深呼吸将紊乱气息平复下来后,才慢慢将手中重若千钧的狭长白鱼收回刀鞘中,坐在石墩上,长长叹了口气。
他的样子很是狼狈,缭乱发丝黏在脸颊,布衣背后已经不知道被汗水打湿又蒸发了多少次,形似白霜的盐晶随着动作而从布衣上滑落而下——他的后脖颈、手腕与脚踝处皆是贴上了一枚符篆,用巫芫的话来说,境界提高了,所以训练也要跟着加重,很正常。猿猴少年不觉得提高训练量有什么问题,只是对自己“境界提高了”一事没什么实质的感受。
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是从劈十根柴就筋疲力尽,变为了劈一百道木柴后筋疲力尽而已,该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他依然拔不出那柄最为狭长的竹叶,也依然提不动那柄细短如长针的捉雀。
猿猴少年有些时候总觉得自己不是主人,这些刀才是主人,一个两个傲气得不得了,半点看不上他。唯一对他亲切的,依然只有那柄白鱼,猿猴少年每日每夜都刀不离身,那柄白鱼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只要须臾钱在身,刀柄在手,就没有什么是好怕的,那些噩梦根本追不上他。
唯一令他有些惋惜的,只有初到弃域时与那柄缓行飞剑所交手的奇妙体验,在那之后他尝试了很多次,但就是再难以感受到一次,别说刀剑起风雷了,就连连续挥出那么多刀对他而言都是难如搬山,对于此事猿猴少年也只是惋惜,并未感到如何失落,巫芫早就说过了,有些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像顿悟一样,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像他这种天赋,能够走运撞见一次,都是背地里烧高香了。
趴在柴垛堆顶部的灰猫变作少女,依旧是戴着那枚严严实实的斗笠,猿猴少年犹豫来犹豫去,刚张嘴想要说句话,那斗笠少女便是先一步转身背对过去,卡死了他没说出的话语。
猿猴少年挠了挠脑袋,只能叹了口气。
他应当是真的惹阿丑师姐生气了,可是他完全不明白对方生气的点在哪里,抓耳挠腮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出来,最终只能重新提起白鱼,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起了缓慢劈砍的动作。
“这是起矛盾了?”巫芫从一旁的破落房间中推门走出,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站在了高耸柴垛旁,望着坐在顶端的斗笠少女,有些好笑道,“你们俩之间居然还能吵架?和师父讲讲?”
这还真不能怪她八卦,她是真觉得这件事情有意思,一位是胆小拘谨的笨猴子,一位是沉默寡言的孤僻猫,四子是不敢吵架,而阿丑则是压根就不在乎别人——她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两人之间能有什么吵架的可能性。
“他自己蠢。”
斗笠少女语气很是冰冷,俨然是一副不想再提的模样,巫芫慢慢磨着问,叨叨来叨叨去,直到斗笠少女实在是受不了了骚扰后,才简略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巫芫一只手端着面,边吃边听着,听到最后终于姑且算是听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阿丑,人与人之间不是这样相处的,”她笑着说道,“有些事情,需要做但是不能做;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是只能自己做。”
“让他自己做?”斗笠少女语音顿时向上一扬,随后又是突然顿了一顿,将声音放轻,“就算再给他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五十年,他也只能死在那岳安手上!就算有须臾钱,他此生也与上五境间没有半分缘分,时间过得越久,他和岳安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他一辈子也别想——”
“阿丑。”巫芫打断了她的话,话音依然是温和,“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这些话呢?”
斗笠少女的话语戛然而止。
巫芫的语气颇为循循善诱:“直接告诉他,他是一个修道废物,这辈子别想踏进上五境,别想追上那位未来的碧云湖之主,也别想为水蛇帮报仇,他只要去了就是死,这样不是很直截了当吗?”
她顿了顿,又是笑着补充了一句:“你知道他的性格是什么样,就算这样说,他也不会生气,更不会在心中记恨你,那为什么不说呢?”
斗笠少女始终没能继续说出下一句话,重新变为了灰猫,颇为暴躁地用足爪抓挠着身下柴垛,木屑飞散,宣泄着心中的烦躁。
气温骤然变冷,异象突起,漫天晶莹剔透的霜雪翻转着从天幕缓缓飘落,颇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意味,猿猴少年怔怔站在池塘边,依然握着那柄白鱼,仰头望着逐渐落下的霜雪,很是有些茫然。
虽然已是晚秋时节,但这场鹅毛大雪,来得未免有些太过气势汹汹,匪夷所思了。
飞霜磅礴,逐渐冻结起整片池塘湖面。
斗笠少女直立于湖面之上,背影很是消瘦单薄,但依旧是透着一股子锋锐无双。
一枚飞霜缓缓落下,落在了她的肩头。
灰影向前掠去,几乎是一闪而逝,拖在湖面之上的长剑卷起飞霜无数,拖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狭长冰痕。
随着灰影掠过,凝实剑意于天幕间宣泄不停,如滚滚浪潮,将数不胜数的漫天飞霜卷进其中,没有放过任何一只漏网之鱼,于空中骤然一同炸裂开来,化作薄雾铺卷落下。
一人一剑,布衣灰袍,斩尽千堆雪。
巫芫没有拦下她,放任她宣泄心中的戾气,只是看向了站在池塘边的猿猴少年。
他只是仰着头,安安静静地望着那抹剑尖斩飞霜的少女身影,双瞳间没有自惭形秽,也没有怨天尤人,只有漫天飞霜化作的薄雾,以及那抹单薄的灰衣。
他重新继续起了那枯燥无味的练刀劈砍,认认真真,坚定不移。
等到斗笠少女将湖面之上的飞霜皆数碾成齑粉后,才恢复了平静,长剑收入鞘中,重新坐会了柴垛顶部。
“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感觉,我不喜欢。”
她又重复了一遍:“很不喜欢。”
巫芫捏了捏她的爪子,笑眯眯道:“没人会喜欢这种感受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灰猫的声音有些不解,“之前我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因为你们之间已经不是陌生人了,人是会在乎朋友的,会在乎亲人的,”巫芫轻声道,“有些事情是注定没法感同身受的,对你而言,活着对他而言,是最重要也是最好的选择,可在他看来,亲手对岳安的复仇,是要比他自己活着重要得多的。”
“所以无论如何……别人也不能插手吗?”灰猫说道。
“你当然可以插手。”
一道蕴藏着明显恶意的冰冷嗓音响起,灰猫望向身后,不知何时起,一位穿着猩红衣袍的少女悄然站在了庭院门前,她的肌肤白皙到近乎透明,映衬着那猩红有些诡谲可怖。
她冷冰冰地望着庭院中那道练刀的身影,说道:“你想要做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直接把那岳安杀掉,他还能怎么样?他如果敢阻拦你去杀那岳安,那就先让他死得其所,再把用他的刀去杀了那岳安。”
灰猫变作了斗笠少女,双眉紧蹙,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这位不知出身来源的猩红衣袍。
巫芫笑着说道:“好久不见啊,亲爱的木吻,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温柔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那身着猩红衣袍的少女淡淡说道:“好久不见,又死了一次的除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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