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别云坐在长明城的城墙最高处,指尖轻轻敲打着横放于大腿上的剑柄,呼啸寒风将她那系发的红绳吹散开来,她并没有伸手去挽留那发绳,只是任由着青丝犹如长瀑垂下,眼中只有空旷的风,还有那抹飘散开来的红线。
就在那红绳即将随风飞出城墙之外时,一抹赤红犹如离弦之箭般,精确叼住发绳后,才施施然地游匿回女子剑仙身旁,有些谄媚地叼着那红绳,用新长出的柔软鳞片蹭着女子剑仙的手指,具有灵智的诡谲竖曈中满是讨好。
“谢了,纸红。”左别云低声说道。
她握着那红绳,靠坐在城墙顶端,身后是长明城的万家灯火,身前是一望无际的辽阔黑潮,仿佛这样,她就能又重新变回当初那个坐在规矩石上的稚嫩少女,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和苏衔玉聊聊天,猜测那袭青衣什么时候会回来——这时候的她是软弱的,是不成熟的,是真正的左别云,而不是那个被所有人依赖的斩龙脉之首。
今日是斩龙脉极少见的休息时日,因为又到合月的日子了,花好月圆,花好月圆,自然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斩龙脉们虽然几乎都是无根无萍孑然一身,但彼此间视作同袍的他们也会在合月的日子聚集在一起饮酒,每到这个时候,左别云都会悄然先一步离去,来到城墙上吹吹风,天马行空地走着神,任由寒风从她身旁呼啸而过。
她将身旁的酒壶拾起,又抿了一口,感受着有些呛人的冰凉酒液顺着咽喉滑落而下,白皙脸颊上略微泛起些许红晕。
她最初很是不解为什么很多剑修都嗜酒如命,这种呛人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可现如今她也成了半个酒鬼,酒能让她稍稍温暖起来,仿佛像是将她整个人都点燃,不用再去烦心那些繁琐沉重的事情。
说来好笑,剑修的飞剑明明是最容易做到快意恩仇的手段,来无影去无踪,一息之间便可摘下仇敌头颅,多简洁,多干脆,按道理来说剑修们应该是活得最潇洒的才对,当日仇当日报,利落,又快捷。可绝大部分的剑修都是酒鬼,各个都活着苦大仇深,因为总有些东西是飞剑也解决不了的。
她望着远处的天幕,那里什么也没有,但是左别云知道,苏衔玉就在那里,那些蛟龙们也在那里,斩龙脉一定会与那些妖物们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在还剩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作出一个了断。
蛟龙族们似乎已经拿到了补天人的权柄,似乎就连天道都选择站在了她们的那一侧,也许弃域的消亡本来就是一种天意?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办法,左别云想到,她翻看过弃域的史册记录,在最初的最初,人们还没有从妖域大举旗帜熙熙攘攘前往驻扎弃域前,这片天下本来就是属于姽水蛟龙那些妖物们的,现如今也只不过是让这座天下物归原主罢了。
可是她不能那么做,因为那样做,长明城中所有人都会死,所有她认识的人,所有认识她的人,这些人都信任她能够拯救长明城,愿意为她献出生命……可是她深知自己与补天人之间的差距,就连以卵击石都比不上。
左别云漫无边际地想着,一点点抿着辛辣酒液。
白姑娘曾劝说过她喝酒的事情,说她这种喝法才是最要命的,完全就是个酒蒙子,一点点不间断地喝,根本察觉不到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到最后她压根不是为了喝酒而喝酒了,而是单纯地想要喝点什么,才能够让自己放松下来,就这样走着神不停地喝上整整一天一夜对她而言只是常事,就算是那些老酒鬼们所引以为傲的鲸饮,在这种喝法面前也算不了什么酒量。
白姑娘在说了几次后,看她依旧是半点不改,气得恨不得用指甲挠她,说就算没有黑潮上涨,她迟早也会有一天醉死在酒里面。左别云觉得她说的挺对,可她没法不喝酒,她感觉自己完全就是靠着这么一股气在撑着,酒醒了气就散了,她不能让这股气散掉。
她醉意朦胧地望着那灰蒙蒙的天幕间,突然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幼时的她和那位青衣,还有那位黑袍剑仙三人还在妖域中时,那位黑袍剑仙夏罄曾说过的一句话,“不用想那么多,随本心即可,就算死了也没关系,今天死了,明天总不会再死。”现在想来这句话何其正确,反正死亡都是迟早的事情,何必踌躇不定思前想后?尽量做一些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就足够了。
她又抿了一口酒,动作却是突然顿住了。
倒不是因为酒喝光了,而是她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因为喝过了头——就在方才的转瞬之间,她似乎看到了有一抹极小的灰点遥遥出现在了城外远处那曾经被黑潮吞没大半的建筑遗迹之上,可在重新揉过眼睛后,她发现那并非是自己喝过了头,而是的确有此事,浓雾堪堪遮掩住了那一抹小灰点的身形,那似乎是个人。
这使她骤然清醒了过头,醉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望了一眼身后的长明城,犹豫一瞬后,并没有选择浪费时间于去聚集还在饮酒庆祝过节的斩龙脉们,为避免打草惊蛇,她径直从城墙高处轻盈跃下,落在耸立礁石尖峰上,借着浓雾的遮掩,悄然前进着,没有发出一丝动静,像是狩猎中的雌豹。
她一向习惯于不卸甲,即便在这种休息时日也同样如此,此时这个坏习惯居然帮上了她,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冰凉的雾气吸入肺中,愈发使得头脑清晰了些许。
浓雾很大,坐在城墙顶端时并没有什么直观感受,但当临近黑潮表面时,浓雾近乎化作了粘稠的实质,能见度很是糟糕,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凭借着纯粹的视力去死死地盯着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灰点——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不会蠢到燃起双眸中的斩龙脉,给那来历不明的客人拉响警报。
随着愈走愈进,她的动作愈发轻微,就连呼吸也变得微乎其微,以避免呼出的白雾被察觉,肌肉略微紧绷,五感皆是聚精会神。那来历不明的客人狂妄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丝毫不打算遮掩自己的行踪,隔着一段距离,左别云也能够听见一些奇怪的动静,听起来像是金铁的磕碰声。
左别云隐匿在了浓雾之中,微微眯起眼睛,耐心地一点点靠近着,是解印派,固印派,还是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势力?浓雾越来越密,到最后她已经有些看不清那抹灰色的身影了,但是她丝毫没有因为失去视线而感到畏惧,因为这浓雾也会保护着她的行踪。
她悄无声息地抽出长剑与短刀,反手交错握着,寒芒藏于衣袖之中,雌豹已经亮出了她的利爪。
随着再进几步,她已经能隐隐约约间看见那抹灰点的真实模样了,那似乎是一个身着灰色斗篷的女人。在看清了那灰袍女人身旁的景象后,即便是她也依然没能克制住瞳孔中的震惊——那女人似乎用数块石头堆砌起了一座怪异的台子,摆放在台子之上的,是一颗白发苍苍的老者头颅。
那是白翡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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