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第三日。
上午发动了两拨攻势,皆无成效。
最接近城头的一次,距离垛口也还有数尺远,当先的战士避过了守卒的箭矢、遮挡住了守卒倒下的粪汁,甚至避开了守卒操作的拍杆,但最终未能躲过守卒数支长矛的交相下刺,被刺伤了肩膀,举着的那种曹幹所“发明创造”之形似半截船的盾器,无法再举牢稳,只能退下。
快到中午时分,曹幹再又一次的请援之下,刘昱总算是又给他调过去了些援兵。
这次调给曹幹的援兵,还是任躬的部曲,是他剩下的那半曲人。
曹幹今天亲自上阵了,上午的第一拨攻势便是他带人上的,从攀梯到撤退,前后仰攻了近半个时辰,虽然没有受伤,但铠甲上中了好几支箭矢。他披甲衔刀,迎冒守卒箭矢、粪汁、滚油、拍杆等物,率众攀梯上攻的英勇之姿,令任躬印象深刻,使他对曹幹的态度礼敬了许多。
等刘昱把新的援兵,即任躬余下的数十部曲调过来后,曹幹找到任躬,恳切地说道:“任大兄,我曲昨日连攻一天,今日上午又猛攻两阵,伤亡很大,委实是吃不消了。大兄昨日到城西后,也是亲眼所见我与我阿兄两曲的部曲是怎么攀城,怎么苦战,伤亡多少的!我和我阿兄两曲赶在中午前,再攻一阵,午饭过后,下午的第一波攻势,欲劳大兄曲,不知可否?”
任躬见识到了攻城战的惨烈,故自昨天下午到城西至今,关於主动要求上阵攻城的话,乃是片言只字无有,然虽如此,此时闻得曹幹此言,他到底有轻侠尚气轻生、不肯落了脸面、被人小看轻视的脾气,却是没有推脱,利索地应声说道:“好!下午第一波攻势,我曲来上!”说完,忍不住又说道,“曹大兄,你和你阿兄两曲这两日的攻战之艰,部曲之勇,及大兄你之奋勇,我确是亲眼所见!我常自诩豪杰,今观你与你阿兄两曲部曲进战,方知何为勇士!”
此一称赞,出自任躬的肺腑。
别的都不说,曹幹身为一曲军侯,亲自带着部曲上阵也不说,就说一条,一天半的攻城,曹丰、曹幹两曲七八百的部曲,伤亡总数已近百人!其中,单只两曲部曲的阵亡战死者,就已有三十来人之多了!这么大的伤亡,任躬自度之,换了他的部曲,恐怕是早无斗志,而却曹丰、曹幹两曲兵士,尤其曹幹部的兵士,在这么重的伤亡情况下,竟是仍能听从曹幹的命令,前赴后继,攻城不已。就这一条,任躬就不能不佩服。
说实话,任躬和他的部曲,在投到刘昱帐下后,原本对刘昱帐下各曲的部曲俱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的,哪怕是曹丰、曹幹、戴兰这三曲老部曲,他们也不怎么当回事,认为无非都是些乡民、流民的乌合之众罢了。——任躬和他的部曲,多是乡间的轻侠、恶少年一流,乡民、流民,正是他们平时“欺负”的对象,试问之,他们怎可能会把自己常年欺负的对象看在眼中?
兵到鲁郡以后,曹丰、曹幹两曲分别先登薛县、攻克尉治,虽是各立下了大功,然薛县取之太易,攻尉治一战,任躬等又未亲眼所见,因是,任躬与其部曲,对曹丰、曹幹两曲的观感并无改变。前天野战,歼灭蕃县出城守军的这一战,任躬和他的部曲在战事开后的前中期,远远的尝有观战,对曹丰、曹幹等曲战斗力的认识,算是稍微有了点改变,可也只是稍微改变。直到昨天、今天,亲眼目睹了曹幹、曹丰两曲部曲攻城的勇猛,任躬等这才深受震撼。
恃强斗狠,不见得便是勇士,秦舞阳十三岁时当街杀人,人不敢忤视,可在觐见始皇帝时,双股战栗,被吓得面无人色,此等之人,能有资格被称为勇士么?真正的勇士不是这样的人,是冒着战死的危险,却依然能够服从命令,迎着敌人的箭矢等打击,勇敢无惧的人!
“如此,下午第一波攻势,就劳请任大兄曲了!”
昨天,曹幹可以不上阵,部曲的伤亡已经不小,今天他必须要亲自上阵才行。
前世虽无带兵的经验,去年下半年起事到现在,一直身在军旅中,最初是耳闻目睹,旁观高长、董次仲、刘小虎、刘昱、陈直等是怎么带兵的,从他们中学习正确的办法,吸取错误办法的教训,然后自费县起,被任为曲军侯,有了自己的部曲,开始掌兵,时到如今,通过亲身的学习、体验,加上前世虽无带兵经验,却有那支英雄部队的将领是怎么带兵的听闻,结合到一起,曹幹初略地已有了自己在带兵这块儿上的认识,以及具体该怎么做的一些办法。
大要言之,他总结出了三个带兵的原则。
一是军纪,二是打造共识,以凝聚军心,三是以身作则。
带兵,需要军纪,军纪是根本。
但只有军纪远远不够,军纪以外,还得有政治上的共识,需要尽力地用各种办法改造、提高部曲的政治思想,从而促使部曲在政治上形成共识。真正凝聚人心,真正可以使部队做到胜而不骄、败而不散,虽处艰难困苦,依然能够奋勇战斗的不是军纪,是政治上的共识。
军纪、政治共识再此外,要想带出一支如臂使指、不怕牺牲的部队,还需要什么?
需要军官、将领们的以身作则。
所谓“以身作则”,主要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平时吃穿用,需要与战士们相同,不搞特殊化;一个是遇到打恶仗、硬仗之时,不要喊“给我上”,要喊“跟我上”。
大家都是爹妈生的、肉长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大家也都相同,凭什么平时军官们吃香喝辣,而到打仗时,只让战士们驱前牺牲?如果这样做的话,即使在严厉的军纪的约束下,能够驱用部曲一次、两次,次数多了,遇到败仗,必然就整部崩溃,如鸟兽散矣。
曹幹总把他说的一些话,托言是苏建所教,这当然是假话,但他也确实从苏建处听来过几个古代名将的故事。他发现,古代如吴起等这样留名后世的名将,其实在治兵的时候,大多也都是在按照这三个他琢磨出来的原则在治兵的,军纪、凝聚军心、以身作则,皆是一个不缺。
话说回到他今日必须要亲自上阵才行,其缘故,即是正在於此,在於三个原则中的第三个。
战士们的伤亡很重了,要想把战士们的士气鼓舞起来,继续作战,就必须他亲自上阵才行了。
因是,今天上午的第一波攻势,他亲自上,中午前的最后一波攻势,也就是上午的第三波攻势,在与任躬说完话,得到了任躬的答应,下午第一波攻势由任躬曲上后,他接着亲自上!
城西护城河外。
轮替下来休息的郭赦之屯和刘平、张骜两队的部曲坐在地上,望着曹幹再次亲引兵士,攀梯勇上,虽是两屯战士刚攻过一轮,各有伤亡,没有伤亡的也颇疲惫,可不禁的,却还都是大声呼喊,举挥着矛、刀等兵器,伴着鼓声,为曹幹助威,“曹郎”、“曹郎”之呼,响彻城西!
任躬失色,顾视左右数人,说道:“诸君,料能堪如曹军侯乎?”
堪如曹幹什么?他没说。然他左右的这数人,皆能知明其意。
不外乎是能不能堪如曹幹这般的勇敢,能不能堪如曹幹在其部曲中这样崇高的威望?攻城一天半,死伤这么多,可曹幹的部曲不见有半点曹幹的怨言,反是在曹幹亲自上阵后,呼喊如雷,无不为他呐喊助威,——由此,即足可见曹幹在其曲中的威望之高,得其部曲军心之甚!
任躬左右的这数人,均是他曲中的军吏,或为其曲屯长、或为其曲队率。
能得被任躬任为屯长、队率,这数人自俱是任躬曲中这百数轻侠、恶少年里的佼佼者,往日在乡中,即便是海西县中,那也是个个有“侠名”,号称勇士的,中有一人,且是“亡命”,早年为人报仇,杀过人,因此不得不潜逃江湖多年,谁不自以为悍?
此际,对曹幹,此数人却与任躬的感想无异,俱皆佩服,相顾答道:“我等不如!”
任躬叹道:“我与君等自投刘郎帐下,向来自视颇高,以勇锐敢战自诩,今见曹军侯及其部曲,乃知往昔之我,井底之蛙。”
一人说道:“任大兄,诸位大兄,也是怪了,曹军侯年轻轻,往常见他,也不觉他有何出众的地方,接人常以笑语,言辞总很温和谦逊,他的部曲更不用说了,尽都土里土气,一看即知,无有如我辈任侠尚气者,从投义军前,必都是老实巴交、捧牛腚眼的乡民,却怎么一打起仗来,上到曹军侯,下到他部曲,全都变了样似的?”
又一人说道:“是啊,是啊,全都变了样的!曹军侯曲那个叫郭赦之的屯长,在薛县这几天,我碰见过他两回。一回瞧见他爬到树上摘果子,一回瞧见他卷着裤腿,领着些部曲在县外刚收完麦的地里拾麦穗。怎么看,他也都只是个乡里人!没想到啊,昨天下午、今天上午,他屯两次攻城,居然他都是带头上阵!我可瞅着呢,差点他就中了拍杆,拍杆那玩意,上头的狼牙刺多吓人?打到身上,人可就被串成串了,他一点不怕,躲过去继续爬!我是服气他了!”
又一人说道:“对,对,还有那个谁,姓万的,叫啥、叫啥?对了,叫万仓的,四十多了吧得有?我前几天碰见过他一回。我寻思他是曹军侯曲中的屯长,好歹是个军吏,便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你们猜怎么着?他连场面话都不会说!笨口笨舌。我那会儿还真是没大看得起他,我当时还想,曹军侯曲中都啥人啊?这样的一个人,才能当上屯长?今儿个我是开了眼了,真他娘的勇猛,敢打敢战!他屯攻城时,他也带头上了,任大兄,你们也都瞧见了吧?一桶粪汁泼下去,虽被挡住了,可看的我亦都一激灵,结果他怎么着?跟郭赦之一个样,继续爬!他屯没攻上,退下来时,我专门跑到那边高处,使劲望了望,他举着的那个半截船还是啥东西的,上头不仅粪汁还没剩的有,射中上头的箭矢少说十几根!刺猬似的!”
任躬嘿然,稍顷,说道:“我给你们说过,前些天军议攻蕃县时,曹军侯两次建议,最好不要以强攻为主,上策是当打援,打完驺县的援兵,再来攻蕃县城不迟。我尚以为他是怯战,於今我是知道了,他不是怯战,强攻确实难打!……诸位大兄,我等奉令增援曹军侯,从昨日下午,咱们只是在旁观战,看了两个半天了,也该到咱上上阵的时候了!下午第一波攻势,咱来打,到时候,我也亲自上!诸位大兄,可干万不能在曹军侯及其部曲面前,丢了咱的人!”
中午前的最后一波攻势,尽管是曹幹再次亲自上阵,仍是没能攻上城头。
午饭罢了,休息过后,任躬曲的部曲列阵,举盾为御,行过护城河,开始下午的第一波攻城,也是他们的第一次攻城。只攀攻了两刻钟,付出了十余伤亡,其曲部曲便即狼狈后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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