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中军临时搭建的帐中,不断有各曲军吏奉李顺、胡仁等各曲军侯的命令,进来禀报各曲入城后的进展,眼望着并排坐於帐下的史禹、史备兄弟,曹幹一边听汇报,一边暗做斟酌。
史备杀了亢父县宰的事情,曹幹已知。
虽然知道史禹、史备兄弟,用后世的话说,是亢父当地的“恶霸”,非为良民,杀个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史备居然把亢父县宰杀了,这还是出乎了曹幹的意料。
按曹幹的“政策”,如亢父县宰等这些旧官吏,他固然是不指望彼辈会欢迎他的部队的到来、会与他合作,可出於“团结大多数的人”的目的,他却也绝不会随意滥杀之的。他都已经想好了,如果亢父县宰等亢父县的诸吏愿意与他合作,那就分别视他们的能力,各给以适当的委任,而若不愿意与他合作,他也不会杀之,便放之还乡就是。现如今,亢父县宰却被杀了。
曹幹的原本计划被打乱是其一,更要紧的,这将会相当不利於他接下来在亢父的施政。
试想之,县宰被一刀杀了,那亢父县的县尉、县丞、其余的那些县吏们,他们会怎么想?不说会有忠心之士,可能会思为县宰报仇,至少一点,他们对曹幹部义军都会“畏而远之”了。再扩展开来说,不仅县尉、县丞、县吏,亢父地方的士绅、地主只怕也会如此态度矣。
“团结大多数可以团结到的对象”,此一政治上的目的,就很难达到了。
再进一步的扩展来说,这对曹幹以后的用兵也将会造成不利的影响。亢父县宰被杀了,那么他底下来再去取别的城的时候,别的城长吏是不是就会因此而顽抗到底?很可能会。
人已经杀了,不利的影响已经造成。
下边该怎么办?
才能把不利的影响尽量的消除到最少,同时又该怎么做,才能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
曹幹斟酌忖思。
史禹、史备兄弟的作用还是很大的,在他们的内应之下,曹幹部义军不仅顺利地通过南城门,攻入进了城中,并在攻入城中后,在他们的内应引领下,没用太久,就相继攻占下了城内的各处要地,县寺、县尉寺、县丞寺所在的小城,也没费多大功夫,便亦被攻破。
——依照时下城中的布局惯例,通常一座城,都是由大、小两个城区组成。大的城区,是县民们居住的地方,小城区,则是县寺、郡府等重要官署的所在之处。大、小两个城区外是主体城墙,小城区外也有墙垣。简单的说,即是大城里头还包了一个小城。
县宰被史备杀了,县尉、县丞皆被俘获。
高况部抓住了县尉,胡仁部抓住了县丞,两人部曲先后前来帐中请示,怎么处置县尉、县丞?
旋即,县狱亦被占下,占下县狱的是丁狗部。丁狗部的部曲也来了帐中,急赤白脸的,一进帐里,就看向了史禹、史备兄弟,向曹幹伏拜行礼,说道:“郎君,有两事敢请禀报!”
丁狗的这个部曲,曹幹自是认得,是丁狗屯的一个队率,亦是曹幹的老部曲了。
曹幹正要征询史禹,关於县尉、县丞宜当何以处置的意见,征询的话还未问出,遂便先把征询的话按下,改问丁狗的这个部曲,问道:“何事?”
“一个事是,我屯刚打下了县狱,斩获狱卒十余,狱司空不降,骂个不止,丁大兄令俺来请示郎君,怎么处理他。”
“狱司空”,是专主牢狱者,相当於后世的监狱长。
曹幹说道:“这还用问么?按咱们之前的办法,先查查他有没有恶迹,若有,便先把他的恶迹公告,然后收押,依法处置;若无,或者恶迹较小,够不上收押处理的,就把咱的政策再多与他讲讲,争取把他劝降,若犹不能降之,放之还家即可。”
“是。郎君,还用一事,是牢狱里的囚犯怎么处理?”
曹幹微微皱了下眉头,说道:“这是丁狗让你来来问我的?”
“是,回郎君的话,正是丁大兄令俺来请示郎君的。”
曹幹说道:“丁狗今儿个是咋回事?与如何处置俘虏到的官吏的办法一样,怎么处理牢狱里的囚犯此节,咱们不是也早有规定么?既已有规定,为何又叫你来请示?”
一则,王莽为了推行他的改制,新定了不少的严刑峻法,比如此前所定,而因违者太多,不得不於近时才做取消的“不肯用他的新货币、或非议改制者,悉数下狱,流放边地”此法,再则,连年的天灾人祸、暴政苛政,更有许多的无辜百姓,或因缴不出田租、人头钱,或因其它缘故,被抓入了监牢,故是这些年来的各县县狱,端得可谓人满为患。
此前还是刘昱帐下一曲的时候,县狱里的囚犯怎么处置,按的是刘昱的办法。刘昱的办法是所有的囚犯,一概裹挟入军中,海西、薛县、鲁县等县狱中的囚犯就都是这么处理的。
与刘昱分开,独自成为一部,也就是前不久打下任城之后,针对此点,曹幹新定了一个规定。
他新的规定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针对确实有罪的囚犯,如杀了人了、抢了劫了、偷了盗了等等,这些确实有罪的囚犯,在经过核实、核查以后,依旧囚在狱中,依照律法进行惩治;一个部分则便即是针对那些无辜被系入狱中的百姓,凡是因反对王莽新政,及因租、税交不出来等故而被囚入狱中者,一概释放,统统都是给些钱粮,放出监狱,由之回家。
丁狗的这个部曲也挺委屈,他再又瞧了眼坐在帐中上位的史禹、史备兄弟,说道:“郎君,丁大兄本是要按咱部的规定来办的,但是史小郎却不愿意!”
“史小郎”,说的是史禹的一个从子。
曹幹问道:“史小郎不愿意?史小郎不愿意什么?”
“无辜被囚者,悉数放之还家这一块儿,史小郎倒无意见;唯是确实有罪者,依旧囚在狱中,依法处置这块儿,史小郎不愿意,他非得要让这些确实有罪者,也都放了!他还说……”
曹幹问道:“还说什么?”
“他还说之所以史公、史君愿意为咱部内应,助咱部打下亢父,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为了救出县狱中的这些人。丁大兄与他解释了好一会儿咱部在这方面的规定,他就是不肯听,还翻了脸,抄了家伙,把他的刀都抽出来了,威胁丁大兄,说要是不把那些囚犯放出来,他的刀就不客气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丁大兄只好令俺赶紧回来,面禀郎君,请示该咋办。”
曹幹摸了摸颔下短髭,转视史禹,笑问道:“史大兄,莫不是狱中的囚徒中,有大兄的亲友?”
“曹郎君,囚徒中确实是有我的朋友。有两三个我的朋友,现皆在狱中被囚。史戴与我的这几个朋友也都很熟,颇有交情。史戴素来重义,大约是因为此故,才会说出那些话来。不过话说回来,他纵是因此而口不择言,冲丁军侯摆刀子,也是万万不该!”史禹沉着脸,吩咐史备,说道,“你去县中把史戴找到,代我狠狠地教训他一下!让他向丁军侯当面认错!”
史备起身应诺,却没有立刻就离开。
史禹问道:“怎么?”
史备说道:“阿兄,史戴冲丁军侯动刀子,是该严罚!我找到他后,一定令他当面向丁军侯认错,但是阿丹、阿萌等他们怎么办?是接他们回乡,还是?”
“阿丹、阿萌等”,指的自便是现被囚在县狱中的史禹的那“两三个朋友”。
话到此处,却是问了,这史禹不是亢父的“大侠”,在本地的势力、威风极大么?怎么还有他的朋友,——实际上也即是他手下的人,被抓在狱中?
原因也很简单。
固然是史禹本人,就算是有严重的违法之事,亢父县寺的吏员们也不敢动他,可他犯下的一些影响重大的案子,替罪羊总得是有的吧?就拿“提着人头招摇过市”那次来说,提个人头在县里边大摇大摆的走,全县的士民都知道了这件事,那县寺难道还能装聋作哑,毫无作为?县寺是要威严的,县吏是要脸面的,史禹不敢抓,可他至少得交个人出来,当替罪羊,这样才能说得过去。——“阿丹”,便是这件案子的替罪羊。“阿萌等”,是其它案子的替罪羊。
史禹抬起眼皮,看了下曹幹,谦卑客气地说道:“适闻郎君言,似是郎君所部,在处置县狱囚犯上已有规定?阿丹、阿萌他们该怎么处置,是仍系於狱中,还是释放还乡,一切概由郎君做主。郎君说不放,就仍关着!郎君若肯放……”顾与史备,接着说道,“你就接之还乡。”
史备应了声“是”,向曹幹下揖行礼,说道:“斗胆敢请问曹郎,在下能否接他们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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