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清白
嘉猷门处,两个小宦官不安地向掖庭张望着,好一会儿,终于见到李月菟与薛白回来。
其中一人立即迎上去,道:“和政郡主你可来了,太子良娣正找你,快随奴婢来吧。”
不等李月菟开口,另一个则匆匆道:“薛郎这边,奴婢带你去把衣服换回来。”
薛白随他走了一段路,眼看李月菟往千步廊去了,他们则往宫外的方向,遂道:“我衣服在千步廊那边的阙楼,不是吗?”
“吴将军正在阙楼,将军使人把薛郎的衣服带到别处换。”
“伱为何不带着让我随时换?”
这小宦官也是个伶俐的,自然而然应道:“奴婢可不敢。要被逮到了,人赃并获。”
薛白遂笑了笑,静观其变。
一路上七拐八绕,过了宫中的孔庙、佛寺,又走了好远一段,进了一处安静的宫殿。
“薛郎,到了,你进去换了衣服,奴婢领你回咸池殿。”
众人的目光中,李林甫停下脚步,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范女道:“有一事求薛郎援手。”
如今朝会极少,他这个太子能见到百官的机会唯有这每年寥寥几次的大宴,最是恨不得把御宴当成朝会,借此参与国务。
“圣人,他冤枉奴婢啊!”
薛白已经听明白了,干脆地应了,怕她听不懂,还补了一句。
杨国忠笑了笑,在案几后坐下,饮了一口酒,坐壁上观。
听他这么说,许多人都想起来,长安城仰慕薛白的女子不知凡几,但传来传去,传与他有染的始终就那寥寥几人。如此一来,薛白秽乱宫闱最底层的缘由都被推翻了,连女色都不好,何必冒这种风险?
杨玉瑶遂向杨玉环附耳说了几句。杨玉环会意,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李隆基,拉了拉李隆基的衣袖,悄声嘀咕起来。
他明白吴怀实所说的,眼下向圣人坦白,他犯的都是小错,还可借着薛白戴罪立功。但,他心里难免有些侥幸,盼着圣人不审薛白,直接杀了。
按理,谈到这里也谈完了,虽然冒了巨大的风险,但薛白以为是值得的,他行了一礼正要离开。
“右相?”
“奴婢该死!”姚思艺登时明白了李亨的心意,道:“薛白逼着奴婢让他去见了和政郡主,奴婢本以为他是有正事要说,没想到他却借机找人要了一身宦官的装束,奴婢听说以后,察觉到不对,便赶来向圣人禀报。结果,听说有外官到承香殿行窃,奴婢真是吓了一跳啊!”
吴怀实讶然,连忙赶向姚思艺,借着询问膳食一事,低声道:“你办的好事,人还没送过去吗?”
薛白遂随那小宫娥往西,前方忽然听到密集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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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池殿中这几人的反应并没有影响到圣人的兴致,台上鼓声又响,下一出戏已拉开帷幕。
但也好,虽然危险,至少不再被蒙在鼓里。
李隆基在乎的是颜面,他目光梭巡了一圈,感受到了群臣们显然也并不认为有人秽乱了后宫。
“扶着,别让人看出来。”
“高将军,我们搜了承香殿,没有发现贼。”
薛白看着李林甫的背影,难得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相似的地方,即那份为了实现野心而坚韧不拔的意志。
薛白决断得太快,姚思艺这边还在考虑,想着要把各方的敌我关系先理顺,倏然便被打乱了阵脚。
“不,他若是李林甫,我是谁?”
随着这一句,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了李林甫身上,包括李隆基也从与高力士的低声议论中回过神来。
“今日既提到秽乱宫闱,儿臣以为该查清真相,以免百官误会。”李亨掷地有声,道:“何况既牵扯到儿臣的女儿,儿臣誓要守护她的清誉!”
“你……你就是秽乱宫闱!”
“好。”薛白应道,“我先除掉他们。”
杨玉环笑了笑,心里想到圣人看似深情,其实最是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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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今日不太高兴。
“知道了。”
但来不及了。
薛白来了兴趣,从容上前,道:“然后呢?”
姚思艺说着,心念一动,再看向李林甫,已明白了张垍是想说,贼也许是右相放过去的。
李隆基这般说,像是因薛白最后也没供出李月菟去见了韦氏。
圣人的内相、外相如此,必然是出了大事。
李林甫走向殿中,动作很慢。李岫只能看到背影,感到他随时可能栽倒过去,或是发疯。
只听“无可挑剔”四字,姚思艺便知张垍的立场,忙道:“驸马有何指教?”
官袍这一线索,必然得当众给出来。
强打起精神看去,但见薛白就穿着那一身宦官的衣服,赶到了圣人面前,朗声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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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今日扮玉帝兴致正高,只是年纪大了,不能连着唱,遂唱一会歇一会。此时歇够了正要再上台,眼见薛白穿得不伦不类拦到面前,当即不喜。
“够了。”
“衣裳与信物皆在我们手上,他洗不清了。”
“没有证据叫少一事,若有证据,谁也不可欺瞒圣人。”
“送进去了,谁料到他那么快就出来了。”
话一出口,姚思艺就后悔了。
如此,倒可免了他受罚一事。
连从淑景殿赶过来的杨玉瑶听了,也不由替薛白感到羞愧,暗道亏他说得出口。
“圣人若杀了他,老奴不可惜,但说一句公允的。”高力士道:“他本可以当下一个贾昌,但他不当,算得上是‘士’。”
此事若让人知道,今日怕是谁都过不了关。
一听,杨玉环已知晓发生了什么,她早便留意到薛白不在的,此时不免有些气恼他非要去找范女。
谈到了这个话题,姚思艺反而有些犹豫。
李林甫既请不动高力士出手,转头看向殿中,目光梭巡,见姚思艺正在与张垍说话,他遂打算亲自当个和事佬,以右相的威仪说服姚思艺。
李隆基眼中蒙上一片阴翳,目光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意,看向薛白。
“你们在查什么?如何牵扯到右相?”张垍道,“右相身体不适,本打算早些告退,却因宫中出事而留下来了。”
才想到这里,有宫娥匆匆过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姚思艺先是看了吴怀实一眼,意识到事到如今有进无退了,当即道:“道貌岸然,长安城谁人不知你薛白?!”
薛白看着,心里也有些焦急,今日他便是能应付姚思艺的陷害,圣眷也要大损,这本是无妨。可若李林甫此时罢相,他这隐相也当不成,那才是得不偿失。
“朕算是看出来了,他为人执拗,到处得罪人,故而受到的诟病也多,但确是忠正耿直的。人品好,到最后才总有人帮他啊。”
薛白说可以当她孩子的舅舅,她却想让他当孩子的生父。
“既然喜欢在宫中乱走不如成全他,交给高将军调教?”李隆基淡淡道。
李隆基遂一挥手,高力士自然能消解那些风言风语,须臾间,一切谣言烟消云散,宴会继续。
“臣,遵旨。”
那边,张垍偷眼观察了圣人的表情,朗声道:“右相,此事你有何看法?”
高力士得到了官袍中的手帕,却未声张,悄悄递给李隆基看了一眼,低声道:“薛白的官袍既在姚思艺手中,发现什么都不稀奇。”
这一刻,李岫感到李林甫的手颤了一下,接着,那枯瘦无力的手离开了他。
上位者最无情之处在于,当你自以为你是他最宠爱的人,他却随时可以找人替代了你,不管是儿子女儿还是妃嫔,圣人从不会离不开谁,没了她玉环,还有范女。
“往常只当他风流,没想到是如此不好女色,确是一心官途,坐怀不乱。”是夜,李隆基评价起来,笑道:“连十郎都承认这一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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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吴怀实也远远看着高力士、李林甫。
恍然想到了那一年,武凤娘第一次带他入宫赴宴,当时圣人身边坐的还是武惠妃。武氏姐妹都很喜欢他,口口声声地夸赞。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招人去问和政郡主、范美人。
因为过去那些欢趣,他包容了薛白太多太多,宠得薛白无法无天了。
高力士正站在侧殿安排事宜,眼看李林甫有了些疲倦之色,还伸手扶了一把。
李隆基受够了每次都在他的御宴上闹事,不耐烦道:“把这两人都押入北衙大狱,宴席继续。”
故而,要除薛白,必须一击必中。
“和政郡主说,她早将路线与薛白说过,说得仔仔细细。”
她只看一眼,脑子里已有了旋律,知是她演《白蛇传》时白素贞水漫金山救许仙时的配乐。再环顾殿中,只见高力士、李林甫正聚在一处商议。
再要迈步,却又感到一阵头昏脑涨,紧接着便是腿脚发麻。
张云容大抵知道事情不对,却毫无二话,匆匆便去。
说罢,她抬起眼眸,柔情似水,同时拉住薛白的手,希望他在榻上坐下。
之后,他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道:“但此事必是有人安排,高将军门下内侍众多,可知是何人所为?”
虽说气恼,她还是招过张云容,吩咐道:“圣人马上要唱下一折了,谢阿蛮却还不来,她去相思殿拿妆盒,你招我的仪驾去将她接来。”
其实圣人排的天庭戏大家皆无共鸣,反而薛白一闹,又有热闹可瞧了。从天宝六载的上元御宴开始,这等热闹之事时有发生,看得人很累,可若缺了它又觉寡淡。
殿中大概只有他与李岫知道,李林甫是随时可能倒下去。
“士者,高风亮节。”李隆基道,“竖子却是太过风流了啊。”
“眼下却还有个问题。”范女故意显出羞赧来,“要怀上这孩子……嗯……也还需你……帮我一把。”
“那得看今日这事是为了对付谁,且能牵扯到谁。”高力士道,“右相以为,能牵扯到谁?”
但这句话一出口,众人都替他难堪,各个摇头不已。
“来不及了。”薛白却是断然推拒,道:“你若已怀上,万事好办。若是还没怀上,你今日想必已落入旁人的眼。”
之后,他感慨道:“说到宫中拿贼,让人想到当年之事啊。”
她遂让张云容去打听,得知是承香殿那边闹了贼。
“圣人,臣有话要禀。”张垍起身,道:“若说薛白秽乱后宫,臣不信。但若说,姚思艺栽赃于薛白,那薛白又是如何躲过搜捕的,方才右相与高将军负责查此事,想必知道些什么?”
李隆基微感疑惑,遂道:“说说吧。”
个中决断,她相信薛白。若非这份信任,她也不会找他借种了。
他心想,薛白确是有本事,表面上看不识好歹把人都得罪了个干净,可真遇到事了才发现圣人最信任的几位重臣全都与薛白交情不错。说到底,有本事的人,谁都得高看两眼。
“右相莫非是病了?”张垍问道。
李林甫不由咳了两声,道:“高将军多虑了,今日不过是小事。”
张垍皱眉,趁着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姚思艺之前从容转身,坐了回去。但他没有看向薛白,而是目光落在李林甫身上,并迅速察觉到李林甫的脸色不对。
旁人不知,谢阿蛮却知,薛白确是秽乱了宫闱……毕竟,他方才可是躲在她的裙子里,同乘一个步辇,才过了那重重守卫的。
“你有何事见我?这般隐秘。”薛白问道。
“不能捉奸在床,万一出了纰漏。”
这一声叱动静不轻,至少是把刚刚入殿的谢阿蛮吓了一个激灵。
——“十郎人品俊秀,没想到还如此擅音律,再唱一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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