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信步来到白橡木号的甲板边缘,探头看向下方的海面。
此刻白橡木号和失乡号都已退出灵界状态,在平静蔚蓝的正常海面上,白橡木号周边的水体澄澈如镜,而那被雾与黑暗笼罩的黑橡木号便如影般倒映在水中,晦暗朦胧的舰影深处,隐约有灯光亮起。
良久,邓肯才收回望向大海的视线,带着一丝感叹轻声开口:“有趣的现象,劳伦斯,你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冒险。”
“确实······很不可思议,”劳伦斯站在一旁,以恭敬且谨慎的姿态回答道,“我在这片大海上讨生活几十年,倒也见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寒霜的这次经历仍远超以往,但不管怎么说,我把玛莎带了回来,一切冒险都是值得的。
“你的妻子,玛莎——她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你们两个人各自掌控的这两艘船,又是如何建立联系的?”
“她与她的黑橡木号现在相当于白橡木号的影子,”劳伦斯老老实实回答“如您所见,她就在那艘倒映出来的船上,但在情况需要的时候,黑橡木号也可以以幻影的形式进入现实世界,和白橡木号同航,或者让两艘船进行光影反相,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在灵界深度航行,避开现实世界的障碍——在穿过寒霜周边战区的时候,我们就这么做过一次,效果很好。”
“这些都是你的妻子告诉你的?我是说,这些······技巧。”
“是的,”劳伦斯点点头,“玛莎在寒霜海面下的镜像空间中徘徊了十几年,她了解许多事情,在之前的行动中,她相当于我们的向导。”
邓肯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的那片倒影,过了许久,他才突然打破沉默:“我可以跟她单独聊聊吗?”
劳伦斯怔了一下,神色中浮现出一丝意外,紧接着便是紧张与迟疑:“这······请问您······”
“放心,我只是需要了解自己的每一个手下,黑橡木号确实有些诡异,但在这片大海上,没有哪艘船比失乡号更加诡异,我在这方面的包容性很高——前提是,黑橡木号不能有秘密。”
劳伦斯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虽然仍有迟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好的,我去安排,顺便跟玛莎说一声。”
邓肯微微颔首,接着又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
爱丽丝和“水手”正蹲在那边的甲板上,俩“人”兴致勃勃地用小木棍拨弄着一只不知从哪抓到的小虫,一边拨弄一边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虫子到底有没有灵魂——
爱丽丝认为没有,因为她看不到虫子身上的线,“水手”坚持说有,因为他听说巴托克的花园中也会有虫子,他甚至认为会有长的跟虫子一样大的“小守门人”,专门负责在夏天的时候把尘世死去的蚊子的灵魂接到安息地,去叮那些六七月份下葬的
·······
俩“人”都被对方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一幕,宛若两个智障。
多看一眼都会感觉脑子在遭受污染那种。
邓肯默默地看着甲板上那不受人打扰的一幕,旁边的劳伦斯也沉默不语地看着,过了许久,邓肯才摇了摇头:“让他们玩吧。”
“······我觉得也是,总比继续吊在旗杆上鬼哭狼嚎强。”
很快,劳伦斯便命人在白橡木号上准备了一個无人打扰的房间,并在房间中设置好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在无关人员离去之后,邓肯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那面一人高的镜子。“我要跟你谈谈。”他对那镜子说道。
下一秒,那镜面便变得漆黑,仿佛有浓郁如墨的流体骤然覆盖了整幅镜面,而在黑暗深处一团涨缩不定的阴影逐渐形成轮廓。
一位身着白衬衣、棕马甲与长裤的女士从涨缩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我听劳伦斯说了,您要单独与我谈谈,”那位女士来到镜面前,平静地回应着邓肯的注视,“看样子······您注意到了。”
“杂质太多了,反复重叠的影子遮挡了那些不属于黑橡木号的细节,但这不足以瞒过我的火焰,”邓肯慢慢说道,随后伸手从旁边抓过一把椅子,他坐在上面,看着镜子中的那个身影——以及那身影背后的、纷繁纠缠宛若某种幻影帷幕般的庞大黑暗,““玛莎”占多少?”
“······不足千分之一。”
“千分之一,一个很小的数字,”邓肯注视着对方,而那个庞大混沌的“混合体”也坦然迎着他的注视“即便如此,你却仍以玛莎自居,而且看上去······你是真的有对这个身份的“自我认同'。”
“因为“玛莎”是其中唯一一个完整的人格,”镜中的“女冒险家”回答道,“没有人格支撑,记忆便是苍白的书卷,翻阅它们并不足以形成“自我”,庞大浑噩的记忆在盲目无序中目无序中进行了无数次重组,最后,我认为“玛莎”是唯一可以管理这一切的“代表'——我需要成为玛莎,玛莎需要存在。”
“所以,你是一个混合体,你混合的东西远比你告诉劳伦斯的要多得多,过去五十年落入那片大海的心智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流入了你“体内”,或者换种说法······是你吞噬了那些心智?”
“吞噬······这是个很有进攻性的说法,但我并不这么觉得,我从未吞噬任何东西,我对灵魂也不感兴趣,是那片镜像空间深处的庞大力量在吞噬一切,而构成我的那些“记忆”,只是被那庞大力量碾碎之后留下的残渣而已,细小的支流会汇聚在一起,如微尘凝聚成团,我并不先于那些碎片而存在,而是那些碎片凝聚成了我——玛莎,只是一个从碎片中惊醒的幽灵,后知后觉地承担起了收殓者的角色。”
“碾碎之后留下的残渣······”邓肯皱了皱眉,“为何玛莎没有被碾碎?”
“因为劳伦斯来到了这片海域,”镜中的女冒险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蒙您眷顾,所以玛莎也蒙您眷顾。”
邓肯没有说话,他陷入了长久的思索,过了许久,他才若有所思地打破沉默:镜子中的世界是不连续的······”
“是的,镜子中的世界是不连续的,空间不连续,时间也不连续——结局诞生于开始之前,您制造了玛莎,而玛莎现在在回答您的疑问。”
邓肯轻轻舒了口气。
“一个庞大的资料混合体······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你知道那么多东西了,”他将话题拉回,“不仅仅是因为你在那片镜像空间徘徊了足够久的时间,更因为你容纳了足够多的“记忆”······那么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不到千分之一的“玛莎”,真的足以支撑起你的稳定人格,让你永远维持当前的自我认知吗?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这个收殓者'人格会淹没在那浩如烟海的记忆中,你会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而成为一个混沌、庞大、危险的亡魂?”
女冒险家抬起视线,在平静的表情中,她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像曾经的您一样?”
“不,我当初比你走的更远,亚空间是一个比镜像世界更深邃幽暗的地方——因此当时的我也比你更加危险,”邓肯并未在意对方大胆的发言,而是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平和语气,“所以,我更了解一个失控的亡魂能造成多大危害——哪怕这个亡魂比我当初要“安全”一点。”
镜子中的女冒险家一时间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突然开口:“您认为我现在可以算作是“玛莎”吗?”邓肯思考了几秒钟。
对这个庞大驳杂的混合体而言,玛莎只是它的千分之一,但对于那个自我认知为“玛莎”的人格而言,这个混合体中所包含的,是她的百分之百。
这个庞大的混合体到底是“谁”,其未来人格到底会处于哪种状态,似乎完全处于一种“待定”的状态——失控的概率是有的,但其目前的人格与自我认知也是毫无疑问存在着的。
邓肯陷入了短暂的犹豫,然而就在这丝犹豫刚刚泛起的瞬间,他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了一幕似真似幻的画面——
海风轻柔,波浪和缓。
他立于水面,碧波于脚下扩散。
有鱼跃出水面在灿烂的阳光下,鱼在周围的空气中游弋,环绕悠然。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脚下。
缓缓荡开涟漪的水面看起来澄澈透明,然而其深处却仿佛笼罩在迷雾之中,不辨虚实,难以看穿。
又有新的事物从水中跃出,在他身边环绕游弋着。它们是鱼。
邓肯突然惊醒过来,望向眼前的那面镜子。
镜子中的阴影涨缩蠕动着,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玛莎女士,”过了许久,邓肯终于打破沉默,“欢迎加入失乡舰队。”
那团充斥着混乱与混沌的、完全不具备任何有形轮廓的、涨缩不定的黑暗骤然收缩,再度化作了身着白色衬衣、棕色马甲与长裤的女冒险家。
她身后的庞杂阴影已然平静下来。
同一时间,白橡木号的甲板上,正像个临时监护人一样看着人偶爱丽丝和干尸“水手”戳虫子的劳伦斯也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那些不受控制升腾蔓延的绿色火焰正迅速收敛起来,从三天前开始就一直被动维持着幽灵形态的身体也在迅速复原,而在他的感知中,那些时不时就会因为莫名原因被激活的“幽灵之火”似乎第一次真正获得了平静,并成为他身体中可以控制的一部分。
似乎某种导致灵体之火频繁被动激活的“刺激源”突然消失掉了。“······受控了?”
劳伦斯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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