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八月二十八,秋分。
河湟阴雨绵绵,刘承宗怀抱眉把总,身披半袖羊毛短罩甲端坐廊下,脚边趴着小钻风,看雨水在院中聚集,沿石渠流出府邸。
今天本是合营大操的日子,他要在城外阅操,不过因为这场雨,营操被取消,改考军法条格,如今城外安静得很,只有兵工厂方向时不时隐约传来铳响。
下雨对兵工厂来说是实验的时候,那是师成我与何信在尝试重铳抬枪的雨罩。
街道上传来马蹄铁砸在地上的哒哒声,几匹快马正在雨中奔驰。
刘承宗侧耳倾听,从东边来的。
不多时,马蹄声在府衙外戛然而止,天宝在垂花门外报告道:“大帅,是东关把总武攀龙,携东关李将军的书信,请求入府。”
刘承宗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重重雨幕,迈步走向前厅。
没过多久,换了雨衣的武攀龙布面铁甲还沾着雨渍,进入前厅行礼:“卑职武攀龙,参见大帅。”
“坐,喝碗热茶。”
坐在主座上的刘承宗示意免礼,邀其坐到一旁:“下雨了路不好走,李万庆叫你过来什么事?”
武攀龙是镇原县的童生出身,最早在西宁干过看管马科的活儿,刘承宗向来欣赏军中有文化的人,河湟大战时在杨耀标下以管队立过战功,逢着授予官位,就被安排到东关担任把总。
在大授官职之后,元帅府从设计上有好几个军队系统。
按照品级,从低到高是河湟五镇、材官营、野战营,还有虎贲营和屯牧营。
五镇是乡兵、材官是正规军、野战是精锐、虎贲是军官,屯牧营独立于这套系统之外,类似土司。
五镇的正把总在品级上是正六品,同品级的还有材官营的正百总、野战营的正管队。
建立这套品级官职制度,是为了选拔将军、也为培养募兵体系,尽管在客观上拉长了士兵到军官的升迁过程,但同样给予了士兵在没有战功的条件下升迁的机会。
他们士兵成为军官,需要依次在五镇、材官、虎贲服役,再回到五镇成为队官。
军官正常情况下也一样,需要再三套体系中轮转,逐步掌握一名军官的全部基础知识。
武攀龙喝了口热腾腾的茶,抱着茶碗暖着手,笑道:“多亏了这场雨,大帅才在衙门里,否则卑职就要去军营里寻大帅了……这是李将军的信。”
李万庆从河湟送来的信,主要是告知两军的对峙情况。
目前黄河两岸的秋收都已结束,随着颗粒归仓,他们跟朝廷官军都不再那么紧张。
不过李万庆说,那个兰州参将师襄,似乎对没打起来感到失望。
刘承宗笑了笑,明年这个师襄就不用失望了,不过随着他继续往下看,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拧着眉头看向武攀龙:“东边,闹灾了?”
这个疑问句其实在这个时代有点多余。
说的就好像早前东边没闹过灾似的。
但武攀龙不敢怠慢,非常慎重地点头道:“嗯,今年陕西旱得没那么重,但我们送信的人刚到平凉就赶上蝗灾,遮天蔽日,韩藩的庄田被蝗虫啃了一多半。”
武攀龙叹了口气,他就是平凉府镇原人,家乡那地方对旱灾蝗灾有啥抵御能力,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接着道:“我请归来到兰州寻师襄,让他问问东边是情况,却没想到还不如不问呢。”
“怎么了?”
“今年陇东的粮食算全完了,只有临洮巩昌没旱、没蝗、没涝,平凉凤翔是旱灾蝗灾,南边的汉中府是涝灾,渭北也完了,跟平凉凤翔一样。”
这让刘承宗瞪大眼睛,他起事的时候,渭北的耀州、同州、乾州如同神仙地方,他倒是想过那边会旱,但没想到旱得这么早。
不过想来也是,尽管那边河流多,旱灾的影响不大,但那也架不住一场遮天蔽日的蝗灾。
他问道:“那延安府?”
武攀龙摇摇头道:“这卑职就不知道了,想来不会好到哪里去,延安府的消息倒也有,不过跟蝗灾旱灾倒没什么关系。”
“什么消息?”
“公文里今年七月,延安府打了一场大战,好像说早年举事的闯王高迎祥一直蛰伏于延安,今年再度起事,于甘泉陈火炮百余门,同参将杨彦昌、指挥任权儿交战。”
高迎祥出来了。
刘承宗的心提了起来,立即问道:“战况如何?”
他渴望听到延安府无双猛将杨彦昌的英姿,但是并没有。
武攀龙说:“各有胜负吧,官军死了个鲁姓千户,不过可惜闯王也没占到便宜,有个叫中斗星的死在阵中,大帅知不知……”
他才刚说罢,就见刘承宗面色铁青,阴沉沉地从鼻间呼出口气。
武攀龙小心问道:“大帅认得这位中斗星?”
“何止认识!”
刘承宗失去了对话的欲望,起身走向厅外,仰着目光穿过重重雨幕望向天空。
他想架起大炮把老天爷轰个窟窿。
中斗星是高迎祥的弟弟高迎恩,他们认识的时候就统率着高迎祥麾下最精锐的逃兵部队。
鲁姓千户是老庙庄的鲁斌,是承运亲自送进延安卫的,跟着一起送进延安卫的还有许多早年刘承宗麾下的伤兵、甚至有不少黑龙山老刘家的后生。
这场仗和过去发生在延安府的战斗不一样,他们是真刀真枪打起来了。
武攀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啥,他以为刘承宗只是高迎祥是好友,可实际上真要说远近,延安卫和延安营离元帅府更近。
所谓的兵贼势不两立,在延安府是不存在的。
他们和睦相处好几年,但凡能避免争斗,刘承宗相信任权儿和高迎祥都会试着避免,可他们却打了起来。
毫无疑问,和睦相处已经不足以让所有人都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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