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路太原、杀熊岭以西,清原蒙山一带。
夜色早已笼罩了下来,在黑暗当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声响戞然而止,一众人衔草、马衔环,胯下坐骑的铁蹄也都用麻布包裹住的宋军将士直冲进做连营,却并没有觑见敌军的踪影。而统领这一拨敢死战士的西军大将姚平仲环视眼前空荡荡的营寨,也直感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怅然绝望的神情已不由得又写在他的脸上。
本来根据战报此处亦有金军的主力兵马,姚平仲已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夜袭敌营,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斩了统军大将的首级请功,那尽量向朝廷翰旋恳请重新启用自己的义父姚古戴罪立功之事还能有个指望......可是此前也只杀溃了由杂胡、汉人构成的两小撮流窜的金军,此番扑了个空,本来是抱着必死之心而强自振奋的战意一下子又消沉下来,也直教姚平仲顿感心灰意懒,只策马呆立在营寨中怔怔出神。
此时一名指挥使催骑踅到姚平仲身边,又报说道:“姚相公,既然鞑子主将就未在此处,我等也速速撤离了吧,待探明得声息之后再做计较。”
“......先教弟兄们撤了便是,我先独处片刻,有事尚要斟酌一番。”
待姚平仲转头又向一众松了口气,且已拨马回身返程的宋军将士觑将过去,他不由得又苦笑了一声,心中暗付道:我便是回去,却又能作甚?本来是心存死志前来扑营,只是金军却早撤离此处,朝廷可未必如此想......遮莫到头来还只能任由着朝堂那边指摘我畏战,没由来的遭那厮们羞辱么?
义父姚古,竟然于国难时节被朝廷斥责畏战不前,不发援兵险些累害死小种相公,已剥除所有官身爵禄迭配至广州......三原姚家将门本来就是以战功积累得数代勋爵与西军中的声名,如今背负着这般骂名一朝尽废,这也更是心高气傲的姚平仲所难以接受的。
然而姚古的确是未曾按着种师中急发的军令挥兵前去驰援,并且被金军分头击破遭杀得大败,朝廷降罪,也不算是冤枉了他,但如果是说姚古是纯心要置小种相公于死地,也当真是蒙受了天大的不白之冤。
本来种、姚两家子弟彼此间素来争强好胜,先前老种相公身为西军中的领袖人物,姚古、姚平仲虽然心里会犯些嘀咕,可是也依然会尽量彼此于战场上协同襄助。但涉及到媪相童贯插手西军兵权,老种因受燕云战事惨败追责致仕......以自己义父姚古官居熙河经略使坐镇边庭积累下来的威名,轮也该轮到姚家统管西军军政,偏生金军南侵之际朝廷又重新启用已致仕归隐的种师道,经历了许多变故后老、小种经略相公依然又要骑在自己头上,姚古与姚平仲等人心中又怎能没些想法?
驰援兵发河东,姚古身为河东制置使,而种师中为河东副制置使,朝廷斥责催促将帅进兵,不但是在勒令种师中贸然出战,同样也是在责令姚古。而又都是认为尚不宜与金军不惜代价的正面硬拼的情况下,姚古认为尚有与朝廷陈述利害的必要,但老而弥坚的种师中受朝廷无端的指责所激便贸然兵发险地,只派快马前来知会姚古一并进兵策应,也未曾与他那个河东制置正使备细商榷......又何曾理会过姚古同样也有着自己的战局考量?
前番战事经历按姚平仲看来,与先朝宋神功圣德文武帝(赵光义)时雍熙北伐的情形有些相似。小种相公类似是被迫出兵,又未得救援而兵败被俘身死的杨老令公,而朝廷那些激进的臣子则是充当当时胁迫杨老令公出兵的刚愎臣子王侁的角色,自己的义父姚古,也与当年未曾发兵救援的名将潘美处境有些相似。未能发兵与同僚兵马协同,先后大军惨败,固然是难辞其咎,可又如何不是因为被朝廷干涉胁迫打乱姚古、种师中原本的战局部署?义父便是有罪,又何至于遭受如此重罪责罚,连个翻身的机会都不给?
然而今番我夜袭敌营,舍命拼着也要斩得几员金军大将首级未果...只以麾下这些敢战士的军力实难与金国大军打熬,叵耐朝廷那边又逼迫得紧...恐怕义父的今日,也将是我所要面临的下场吧......
姚平仲心灰意冷,怅然念罢,想当年他又是何等人物?敢毫不忌讳正面朝着气焰熏天的童贯甩脸子,又得西军诸部将士推崇尽皆赞他谓之“小太尉”,遥想自己当年于萧唐帐下征田虎、讨夏寇,在西陲边关与蕃王察哥所部大军血战厮杀,讨伐江南方腊,围剿睦州贼众寇军又是功冠全军时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然而刚极易折,姚平仲越是血气方刚,今番遭受到如此重大的挫折也愈发的感觉到灰心丧气,心中寂寥怅然时,他不由又向周围空旷寂静的山岭觑见过去,心中蓦的萌生出个念头来:
罢了...在朝廷看来,小种相公于杀熊岭险些兵败身死,好歹还争得个为国赴难殒身不恤的名声,而义父却被那厮们诬蔑直叱为累害军中同僚,实为贪生怕死之辈,复职已再没个指望,姚家将门就此挎了...也无须我再来担负家门的累代勋名...多少年不顾性命拼死奋战,却终要受朝廷那干不知兵事的厮鸟指使羞辱,沙场上搏出的名声勋功如此看来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这仗我早也已打得乏了,索性抛下这一切,只隐居山林做个清闲散人也好......
一念既生,姚平仲甚至已设想到自己倘若就如此脱离军旅离去,朝廷却不更要治他擅自逃离的重罪?可我又何必再去受朝廷的摆布掣肘,往西逃出武关,甘陇边庭也好、川陕之地也罢...天大地大,人迹罕至的深山大泽又何其多?也总能寻觅见朝廷搜寻不得,而能教我隐居避世的去处......
只是似乎因姚平仲怅然联想的时候忒久,他胯下骑乘的战马忽然打了个鼻响,随即不安分的扬蹄踩踏起来。姚平仲惊觉回过神来,连忙勒住缰绳,又朝着自己身着的一身因刀斩斧削而几处缺口分明的铁铠劲甲,以及手中绰着的那一杆曾饱饮过无数敌酋鲜血的长枪望去,也又不禁转念想到:抛下一切虽终能盼得个清闲,也不必再受那些腌臜俗事所扰,可世人终究要以为我也只是懦弱畏战之徒,恁般国难时节,我就此舍下半世不惧生死舍命拼下来的功业威名,这又当真会甘心?
姚平仲狠狠的咬了咬牙,然而就连小种相公、义父姚古这些在西军当中威望最盛的人物先后受掣肘干涉,先后惨败而落得个遭朝廷重罪责罚的下场,他心中既是怨尤,也深知自己实在是无力回天。此番本以为此处也有金军主力聚集,而冒死前来劫营,不也权因来自于汴京那边的压力又全都强加在自己头上,催促逼迫得紧,而势必也要向朝廷做个交代?
要么像自知凶多吉少也只得奔赴险地,要么力战不敌便似是义父姚古那般遭受败军之罪处置,遮莫也要生受罢黜迭配的耻辱折磨,我若是不愿落得那般境地,便也只得就此抛却一切避世归隐么......
不,还有一条路。
姚平仲忽的又向东面太原的方向觑将过去,又攥紧手中的长枪,当他想起当初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军中上官之际,姚平仲笃定心思,已然做出了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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