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不止一次的抬手,却不曾落下半子,对此,他总是心有不甘的。
既然落子,就应像刺出一把利剑一般干脆利落,而倘若利刃出鞘,只是凭空舞动,也总是虚无着力、大煞风景的。
没有功成,何来身退?急流勇退,岂不平白辜负?
倘若想要继续前行,他必然要斩断一些牵连,如此才能再次轻松的抬起前进的脚步。
难道不能带着琳琅羽儿一起前行吗?
答案是不行。
正因为他们是徐福不可忽略的,因而他应当放弃。
这本就是徐福费尽心思为自己建造的一个囚笼,只能囚禁自己,却不能囚禁他人。
这条路,注定只能是他一个人去走的,他不愿带上他们,也不能带上他们。
这可以看做狭隘的自私,也可以看做高尚的无私。
徐福在犹豫,这不是错觉,这本是不该犹豫的事,为何他会犹豫?
是的,青山绿水执子之手,与世隔绝纵情其间,这当然是自在逍遥的,幽若也当然希望徐福获得他梦寐以求的平静和安宁。
倘若梦鱼城不是一座存在了八百载的城,倘若城中只有她与父亲两个人,也许,她会毫不犹豫的成全琳琅。
但是,很抱歉。
梦鱼城是一座城,梦鱼城里有许多人。
幽若绝不容许徐福有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倘若没有徐福,梦鱼城便不再是现在的梦鱼城。
幽若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是她又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徐福呢?
恰逢城卫来报,战场上捕获了一些战俘,大多是被匈奴大军击溃的齐国士卒,约有五千人众。
城卫问:“如何处置?”
徐福说:“放他们走,”
幽若却冷漠说道:“杀了他们。”
徐福不可置信的看向幽若,幽若眼中极为平静,再次坚定重申道:“杀了他们。”
徐福说:“放了他们。”
城卫一时不知该接受谁的指令,呆若木鸡立在原地。
她当然明白徐福不愿杀人,道这是幽若对于徐福犹豫不决的第一次反击,或者说,这是一次警告。
她的生命里,从来都不只有儿女情长,还有比儿女之情更加崇高的理想,那也是她不容推却的职责和使命。
为此,她甘愿做一些违心的事。
如此杀人,是为留住他吗?如果是,那便是。
徐福问:“为何杀人?”
幽若道:“他们都不无辜,只要他们手中持剑,便要杀人。”
原来,杀人就是她的理由,这是她的态度。
幽若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徐福并不认可,他摇头说道:“梦鱼城卫手中也有剑,持剑,并不一定会杀人,就像这世间的五色斑斓,当你想要找寻某一种颜色时,便能一眼找到,同理,当你刻意去寻找罪恶,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罪恶,当你刻意寻找不公,眼睛里看到的就都是不公,我始终以为,他们当中许多人,不愿伤害他人,只是因为他们无法保护自己,因而情非得已,他们不该杀,或者不该如此武断的杀。”
幽若不容置疑道:“也许他们并不全都该杀,可是乱世仍未平静,仁慈宽容的人最难立足,况且,鬼谷子先生也曾说过,杀一人能救百人,那便杀一人。”
杀一人而救百人?杀百人而救万人?杀万人而救天下?
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或许有,正如敬奉上天神明,须献祭三牲。
可是,徐福越来越难以此来说服自己,即便这句话是师父所说,现在,已经不仅是质疑。
杀人,当真就是师父的本意吗?
天下是天下人组成,今日杀一人,明日杀一人,总有一天,天下人都会被杀死。
倘若天下无人,何来天下?
徐福沉重叹息一声道:“春来时,冰雪会融化,秋至时,树叶会枯黄,风起时云涌,风平时浪静,这世间一切起落兴衰,都有它运行的规律,你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天地之间极小的微末,世间总有你我不能干涉的事物,我希望你不要勉强自己,也莫要勉强他人。”
幽若说:“我不如先生慈悲,梦鱼城卫手中有剑,是剑便有锋芒,便会饮血,那是他们自己亲手拿起的剑,谁也无法让他们再放下,包括他们自己,我今日杀人,先生今日救人,倘若先生不曾在此,不曾遇见,便不能救人,先生凭一己之力,可以救一人、救十人、救百人,却不能救千人救万人,只有先生具有天下,才可以救天下人,先生难道对秦国,对秦王还抱有幻想?”
很显然,天下不是徐福的,徐福也从未想过拥有天下,至于选择秦国,现在看来未必是错的,因为最终的结果还未呈现在徐福眼前。
幽若落寞叹息一声道:“礼乐,已经覆灭了,现在,就连它存于世上的几缕残影,也将被秦法的严酷所碾碎。”
徐福十分理解幽若的迫切,一斗种子撒在地里,可以在来年收获更多,然而眼前若是有人将要饿死呢?
等到来年,更多的粟米可以救更多的人,然而,有许多人是等不到来年的。
幽若想要什么?或者说梦鱼城想要什么?
他们要重新建立一个礼乐之下的大同天下。
这不仅是因为继承了太公的遗志,更是因为他们曾经看到礼乐能让人安居乐业,所以他们便崇尚礼乐,迷信礼乐。
他们想要救人,但他们眼中的人却又分为三六九等,他们想要大同,但他们的大同却是向后倒退的。
违背历史的潮流,不是徐福想要的。
如何是天下大同呢?
天下为公,人得其所,各尽其力?
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大概如此吧,然而事实证明,礼乐太过理想,秦法太过现实,它们都无法成就大同。
法度、礼乐的形成,纠其根本,是因为道德的缺失,是故“道失,而后有德,德失,而后有礼”,“礼”是礼乐世界崩坏的根由,“礼失,而后有法”。
法度、礼乐,之所以无法成就大同,是因为它们本就是迫不得已才产生的结果。
二者只是秩序之下的、某一单一的制度。
是个体,而非整体。
个体再如何完美,组成的整体,恐怕也不尽然全都完美,就如完好无缺的鸡蛋堆放在一起,其间必然是留有缝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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