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完了灯,钱亦文站在大门口的土堆上,捂着儿子的小脸,四下看着。
一整条街上,家家院子里都或多或少地被点亮了。
这亮光,一直从院子里,延续到当街,最后汇成一片……
他想让自己和儿子都看一眼,看一眼这后世再难见到的景象。
看了一会儿,钱亦文带了钱多回到院子里,坐到了山丁树下,坐到了大爷身边。
钱多玩兴未尽,又掏出一堆小蜡烛,央求着钱亦文帮他点起来。
“头顶着一百瓦大灯泡子,你这不是白费蜡吗?”
钱亦文刚受了儿子的气,现在又被他一闹,不免有气,怼了钱多两下。
大爷不干了!
“你玩够了,不让他玩!”大爷骂骂咧咧抢过火柴,跟钱多一起,一根根把磕头了点亮。
然后又耐心地教会他如何利用滴在石桌上的蜡油子,把一根根小蜡烛沾稳。
大门外,一堆堆的火苗渐渐暗淡下去。
尤是如此,四叔还是不放心地抄着袖,站在门口的灰堆上撂着高儿,来回看着。
“明天,又得起早吧?”二大爷问道。
钱亦文说道:“二大爷,明天可能得下午走。”
“那是干啥呢?”二大爷心里惦记着钱敏红娘俩,不免心急。
“二大爷,今天把合同给人家了,明天我得听听人家咋说,才能走啊。”
“嗯……”二大爷点了点头,“你小红姐咋没跟着回来?”
“运成今天晚上要跟同学一起去看灯。”钱亦文说完了实际情况,又补了一句,“我姐说,反正明天你就去了,也不差这一天,她就没回来。”
二大爷瞅了他一眼:“那小子,是不是真有对象了?”
钱亦文笑道:“二大爷,他不说,我哪好深问哪!”
“都他妈不知道着急!”二大爷骂道,“你看老孙头那孙子,才十九,儿子都会坐着了!”
说话间,村头突然响起一阵锣鼓声。
钱亦文站起身来,抬眼望去,那边一片灯火通明。
一声刺破夜空的喇叭,使二大爷眼睛一亮:“前两天我还说,今年咋这么消停,一伙儿大秧歌也没来。这说着说着,不就来了……”
大爷往村头的方向瞄了一眼,眯眼说道:“这热闹,可是好多年没看着了。”
二大爷匆忙起身,往屋里走去。
“二大爷,你干啥去?”
“人家来了,不得给准备两盒烟吗?”
钱亦文招手叫回二大爷:“二大爷,不用你。我早就准备好了,你就找个高点儿的地方看热闹就行了。”
地方上,每到新年,会有些村屯组织起秧歌队,去到邻近的各个村屯传播喜庆气氛。
就这几十人的阵容,敲敲打打地从你家门口一过,在你家的院子里转上一圈。单凭这送来的喜庆气氛,怎么着也得给点根儿烟慰劳一下吧?
钱亦文抬眼看了看,举着灯笼的秧歌队,先奔了大队部。
热闹了一阵子之后,怎么好像突然就奔着这边来了呢?
而且,居然在李得富的供销社门口都没停?
这可是多少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呀!
而且你听,那锣鼓点子也都没溜儿了。
这……分明就是急行军了……
“媳妇儿……媳妇儿……”刚刚还在劝二大爷的钱亦文,自己现在却不淡定了。
“干啥?”英子从屋里探头问道。
“我买那两条烟呢?”
“车里呢,压根儿我就没往出拿……”
钱亦文一边朝着车走去,一边对英子说道:“媳妇儿,你告诉妈,给孩子多包几层,出来看热闹……来秧歌了!”
钱亦文刚把烟准备好,锣鼓点子就在门口炸响了。
“李叔……”钱亦文看到了领头的李得富,抢前几步,打了声招呼。
外村的秧歌队,一般到了本村,都得找个有头有脸儿的人带着,不然谁认识你?
“钱小子,十里铺的秧歌队,我亲家办的,带来给你拜个年。”李得富指着身边一个汉子问道。
钱亦文和那人握了握手:“欢迎欢迎,快院里请。”
这一请,可就是好几十人……
一时间,满院子都是高高举起的灯笼。
“李叔,越过了那么多家,你这不合适吧?”得了空,钱亦文小声对李得富说道。
“啥不合适的?大老远的,我就看着你家这院里头亮堂,这不就奔着亮儿来了吗?”李得富喜滋滋地说道,“再说,就你家这院子里宽绰,他们那个什么卷白菜芯儿、挂斗儿,在这院里头都能施展开。”
<卷白菜芯儿、挂斗儿:扭秧歌中比较有难度的技法>
钱亦文呵呵一笑,回身拿过一条烟来,塞进了领班的挎包里。
然后把另一条烟拆开,给每一位从身边走过的演职人员都点上了。
剩下的那些,钱亦文也随手丢进了那个大挎包里。
溜着墙根儿,英子和老钱家的老太太们也都出来了,正乐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场一年到头儿才能看到的表演。
往年,只能跟着秧歌队看,今年看样子这点活儿不在这院子里抖落完了,人家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二大娘甚至回屋搬了个长条凳子出来,坐下来看……
你看那喇叭匠子,自打大爷给了两块钱并亲切与之握手后,那脖子仰的,把喇叭筒子直接就冲着天了……
送走了热热闹闹的秧歌队,小院重又恢复了平静。
爷几个说了没几句话,感觉秧歌队又跳着走了几家,就又奔向了村头。
在村头的小庙处,喇叭声又响了起来……
钱亦文不解地问道:“这怎么还要上庙上去扭一会呢?”
大爷说道:“正月十五,是最后一场,明天这个队儿就解散了。今天这个仪式叫‘扣灯’,他们手里举的灯笼,是不能带回家的,要到庙上去,把灯笼都砸在那儿。想再看,就得明年喽!”
“噢……”钱亦文感叹了一声,“还有这说法。”
“你才吃几年咸盐,没见过的事儿多了去了!”大爷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起身回屋。
一边走,一边看了一眼纷纷飘落的雪花,嘟囔了一句:“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年,看样子能有个好收成……”/
……
正月十七下午的时候,大爷送来了两张卧铺车票,还带来了一辆车,送他们两口子去火车站。
“大爷,我这不是有车吗?”
大爷白了他一眼:“你还能开燕京去呀!”
钱亦文说道:“我可以扔车站,让刘汉东帮我看着,反正他一天除了梳头也没别的事儿。”
英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人家不是在机场吗?”
钱亦文摸摸脑袋:“哟,忘了这事儿了……”
大爷看了看表:“都六点多了。八点的车,早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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