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地开始笼罩着江面,整个大江上面只有波涛潮水的声音,舞鹤号和护卫的炮舰仍然在逆流而上,远处的航标灯一闪一闪,更显得这个夜里是无比的安静。
雨辰背着手和司马湛走在后甲板上,那些记者们在底舱的笑声一阵阵地传来。两个人静静地走着,其实两人的岁数差不多大,不知道为什么,性子有些懒散的司马湛就是觉得和平日里总是在想着心思的雨辰没有太多的话要说。
雨辰虽然对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拆看重要情报有些不满意,但是最后还是交代,自己如果不在,行营时期,这些情报还是交给司马参谋主任处理。对于雨辰的破格对待,他也不以为意,反正他交代了自己会看,不交代也一样会看。
走了半晌,连司马湛都数出了后甲板的缆绳到底有多少捆之后,雨辰才站定了下来,抱着膀子突然问他:“纯如,你怎么看?”
司马湛一愣,被他突然发出声音吓了一跳,好容易才回过神来,笑道:“司令,你早就自己有打算了。江北军不是向来都说您乾纲独断吗?还征求我一个小参谋的意见做什么啊?”
雨辰一笑,这个司马湛虽然才跟着他身边几天,他已经是看出来了,这家伙的确才气纵横,公文到他手上,拟注的意见是又快又好,但是也难免有些天才人物常有的脾气。在他看来,用人还是要用其长处的,当初在写字楼里,这点管理经验是早就具备了。
他突然觉得是无比的厌烦,眼前的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每一天稍微有个应对不慎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自己所努力的一切,看起来还像是沙滩上面建设的城堡,外表庞然大物,实际根基浅薄。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也一年了,自己到底多深地影响了历史?自己又真的做了什么让民族气运有所转机的事情?这一切他真的不知道,而自己,也已经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雨辰低叹一声,收起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正色对司马湛道:“我什么时候乾纲独断了?对大家的意见,我还是非常重视的。纯如,我知道你才智非凡,所以才诚心征求你的意见,现在这个局势,我们究竟要怎么应对?”
这次雨辰是真的没有了主意,对同盟会的那些人物,轻不得也重不得。李烈钧这些地方实力派还好打交道。那些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上层大人物,如果真的对他有所不利,他又该怎么应付?做得过分一点,就是手下离心的局面,软弱一些,他也不想自己辛苦打下来的基业白白地交出去。
现在最苦恼的还是情报不足,袁世凯到底给出了什么让步来联络同盟会上层?那些大人物的意见到底是什么?现在的这些事情,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已经是全新的局面了。而他必须利用自己的才智去应付,再不能料敌先机,投机取巧。而自己的本事,真的足以和这些老奸巨猾的人物们周旋吗?
司马湛看雨辰心事重重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微笑道:“司令,你烦恼些什么?在我看来,大可不必……”在夜色下,司马湛眉毛斜飞,嘴角却依然有着一丝讥诮的笑意,他实在是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
“现在司令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情,真的不要太思前想后地顾虑那么多。你已经有实力在手上了,你要考虑的是,怎么样让这个实力越来越雄厚,直到别人都需要依附你。李烈钧在湖北动手,也是知道背后有你在。无论如何,他最后也吃不了亏,所以司令才能因势利导,最后把江西掌握在手中。
“这个纷乱的年月里,最重要的事情,除了实力,还是实力。至于你所作所为的借口,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有人会帮你找的……清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以前是袁世凯和民党,而现在,多了一个你。”
司马湛的话就像长江江面闪过的一道电光,一下就照亮了雨辰的头脑。是啊,现在自己有什么好怕的呢?这三省的地盘,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良好名声,这遍布在长江上下的八万虎贲,这滔滔江水上的军舰战船,联邦党,青军会,还有依附于自己的逐渐形成的官僚体系、自己倡导地方自治的纲领,对列强毫不屈服的表现……这不都是自己的实力基础吗?自己不也已经成为了可以号召一方,是人们寄以希望,准备依附投靠的势力了吗?不是已经隐然可以和袁世凯分庭抗礼了吗?就算再加上同盟会进来,也不过是这个局面变得复杂了一点。自己的实力还在不断地壮大中,在如朝阳初升的江北军面前,并没有什么无法克服的障碍。
不知不觉中,自己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啊,时间如电,逝水滔滔,他摘下自己的军帽,面对着长江,胸口起伏不定。
而司马湛就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在那里微微地垂着头,似乎在低低地念着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司马湛看到雨辰转过身来,目光坚定了许多,他知道,在这个年轻的司令心里,也许多了一种叫做决心的东西。
看着历史在自己身边发生变化的感觉真好。司马湛突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这种人物并不在乎什么权位,而更在乎自己能在这种变化中,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此时江上明月,正照二人。
就在雨辰在朝湖北前线赶的时候,北京政府的一道道命令也在急如星火地发出,任命陈宦为湖北都督兼湖北军务善后总办,催促黎元洪迅速来京,也捏着鼻子发表了雨辰湖北军务善后帮办的名义;另外任命陈宦和雨辰共同就长江上中英对峙的事情办理交涉。他们算是把这个麻烦推给地方了。
另外解除了李烈钧江西都督的职务,严令他到上海接受质询,并承诺必然给他一个公正的调查。欧阳武的江西都督名义被扶正,但是命令江北军必须退出江西,限一月内撤离完毕。并且中央计划在大选之前,召集南方各都督召开大选后军政收束的预备会议,地点选在上海。这次北京倒是做得滴水不漏,既追认了一些既成事实,又牢牢得把湖北确保掌握在自己手中。老袁似乎转移了战场,不想再在鄂赣问题上和雨辰纠缠下去了,也许潜意识里,他也知道了雨辰不是单靠一道中央命令就能压服的对手了,和他最后摊牌的时候,依靠的还是实力,只有实力。。
所以他赶着把现在一切首尾迅速了结,不惜一切地使国内政局平静下来,让善后大借款迅速得以通过。只要有了钱,他相信凭他在国内势力的根深蒂固,慢慢收拾南方各督,尤其是雨辰,还是有相当大的把握的。
雨辰就是在这个微妙的气氛下抵达鄂州的,鄂州赣军挑选精锐,和江北军十八旅一部在码头迎接。当雨辰从船上看下去的时候,码头上面全是穿着黄色军装的人影,赣军现在看来和江北军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只有李烈钧蓝色的身影,在人群当中是那么的显眼。
记者们乱纷纷地先拥上了岸,带着摄影器材的人就等着雨辰和李烈钧会面的那个时刻。两人都是同盟会背景,但是现在一个春风得意,占据三省,一个却连自己手上的地盘和兵权都要交出去,说不定还要到北京请罪。这时交接的场景,就能让人对两人会面时到底说些什么有着无限的期待。
码头军乐奏响,雨辰不等李烈钧迎上来就快步地从跳板上走了下来,看李烈钧要向他行礼的样子,就满脸堆笑地按着他的手:“协和兄,你受委屈了!兄弟实在对不住你,现在才到!”
李烈钧神色郁郁,看到记者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勉强地笑了一下:“雨巡阅使一路来辛苦了,您到了这里,正好和我办完交代。将赣军交给你和止戈,我就责任已了,可以拍手去北京戴罪了。”
雨辰一怔,拉着他的手就朝外面走,连在记者面前保持风度都不管了。他知道李烈钧现在定是满腹怨气,当初他和司马湛推敲的甲乙两案,最后还是采用的乙案,事情走到现在,李烈钧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一个本来是土皇帝般的都督最后到现在无所着落的样子。他迫切地想知道,李烈钧到底是对同盟会不支持他意见多些呢,还是对他雨辰事后出手,捞到了最多的好处意见更多一些。
但是李烈钧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记者们蜂拥着想跟上来,但是陶定难早将他们挡住了:“各位记者先生,雨巡阅使和协和先生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不能受到打扰,等事情尘埃落定,定然会给各位先生满意的新闻……大家也是一路辛苦,兄弟这就带各位前去安置可好?”
眼看着上百名卫队兵士簇拥着雨李二人上了马,一路向赣军总司令部驰去,记者们也只得失望地咂着嘴,等候那个和气的陶副官长安排他们休息下来。鄂赣这个事情,哪怕到办理善后的时候了,也有无限的新闻等着他们去挖掘,或者说,只要跟着雨辰,就不愁没有新闻!看看顾执中现在在上海俨然沪上第一名记的身份,这些同仁们,谁不想成为第二个他?
“协和兄,你不能走。现在就你我兄弟二人,不妨有些话咱们可以放开了说。北京老袁,迟早兄弟还是要和他决裂的。你又何苦到北京去受那个屈辱?他在鄂赣事件上丢了面子,对你也不见得很客气了。他对兄弟我没有办法,很可能就把气撒在你头上。到时候协和兄不要闹了个张振武第二,还落了一身的骂名,这又是何苦呢?”
李烈钧看看雨辰,他正骑在马上,神色诚恳地看着他。雨辰把话说成这样,对他是很推心置腹了,李烈钧也微微有些感动。他叹道:“可是中央下了命令,我是民国军人,又怎么能抗命不去呢?克强先生也从上海发来电报,说要和我一起去北京请罪。我是同盟会的成员,又怎么能不服从命令?”
雨辰终于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他对同盟会的怨气。哈哈一笑,将手一摆道:“你管黄克强做什么?他是革命前辈不假。但是这次鄂赣发生战事,还不是我们想在南京留守府结束后,给同盟会在长江中游再造一个复兴基地?我们大家对老袁都清楚得很,最后他还是容不下咱们这些人的……可是黄克强这些日子又做了什么?赣军入鄂的时候,要是当时他以湖北查办使的身份赶到前线,名分一定。我敢担保现在咱们都在武昌城了!可黄先生太爱惜羽毛,非要在上海再看看风色。要知道天下是争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
“等到北军南下,武穴惨案发生,我们江北军毅然出兵的时候,黄先生一看到局势变得复杂,就自己跑香港去了。现在又和你闹一出什么共同去北京请罪的戏。他老先生名士味道太过了,我不取他!”
李烈钧听着雨辰在那里神采飞扬地褒贬人物,同盟会两大巨头之一被他数落成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却非常赞同他的话。是啊,当初要是同盟会利用已经在南京建立临时政府的局面,果断坚持北伐,现在这些巨头们也不会落到袁世凯掌中玩物的地步。自己向来都是相信实力为先。
可现在同盟会的基本实力已经是七零八落了,福建孙道仁、广东陈炯明、江西的他,算是同盟会三督了,可是福建实力太弱,广东陈炯明因为同盟会打算的以胡汉民代替他当广东都督的事情,已经和孙黄闹得极不愉快,加上境内还有济军这支北洋外围武力的监视,真正实力完整的就他这支赣军和这个赣省!他利用一切机会扩展实力还不是为了同盟会的事业打算?谁知道自己孤军奋斗,最后还是这么一个结果。请罪,请个屁的罪!
雨辰还是在继续劝他,言辞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强大的自信:“北京方面,更不用去理他!袁世凯现在也是在拆东墙补西墙,苦苦地支撑着。等到大选开始,也许就又是一番变数!你安心地当我的巡阅副使,林颂亭现在在江北不也待得安心得很吗?现在同盟会上层已经分裂成好几块,老袁也不过如此的人物。真正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新中华,还是要靠你我之辈!”。
这是雨辰第一次向外人吐露出自己有问鼎天下的心声。距离他来到这个世界,还差十来天就是整整一年了。在这一年里,又发生了多少事情?不知道是时代的风云造就了雨辰这个现在无比耀眼的人物,还是他改变了这个时代的进程?
在这个大时代,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一切都还在变化当中。
李烈钧虽然被雨辰的话震撼了,但更多的还是茫然。这时候他头脑乱成了一锅粥,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雨辰看着他,又笑道:“协和兄,有些决定不能急于一时。你就任了江北巡阅副使之后,可以在江北多走走,多看看。赣军我也替你保留着,止戈兄不过是个挂名的都督,什么时候你愿意真的把赣军和江北军整合在一起了,到时你尽管说话。江北军的发展,少不了你这样的大才。”
话说到这里,本来就很不愿意上北京,也不愿意离开赣军的李烈钧终于点头了:“雨巡阅使,你待人如此,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赣军上下一万八千弟兄,这命就卖给你了。愿意和巡阅使一起做出番事业来,其他的,兄弟再不愿意多想了。”话虽然如此说,但他还是神色郁郁。
雨辰微笑点头,李烈钧能如此说,已经很不容易了。虽然是现在几方面局势压迫,让他不能不听从自己的劝说,将赣军整编而成江北军系统的部队。但是让这个刚烈的都督低头表示服从安排,对于才真正完全下定决心,准备从现在起开始大展拳脚,朝着最终目标进发的他来说,还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赣军?现在吃着江北的供应,用着江北的粮饷,军官再抽调去江北陆军学校训练一下,来几个对调服务,这赣军还会再独立存在吗?
这一点,雨辰很明白,李烈钧也很明白,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说出来。
“都督,现在雨辰已经到鄂州了,和李烈钧已经会合在一起。他上了呈文给您,问什么时候会面晤谈湖北善后的事情?”
陈宦正在原来湖北都督府的房间里面看着字画,饶有兴趣地左翻右翻。听到自己副官报告这个事情,突然就来了兴致:“雨辰给我上的呈文?拿过来拿过来!能收到这种人物以下级形式上的公文,可是我陈二庵一辈子的荣幸啊。”
他这个都督,按照他手下那些红了眼睛的师长们的话,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三个师的大军南下,只在武昌收拾了一点偷袭失败的赣军余部,他悠闲地在孝感也没怎么布置军事,双方就早停火了。然后中央一道命令,他又悠闲地赶到武昌,接手湖北都督的职务。
“大总统对咱们这些北洋老人也太不公平了!”第三师师长曹锟现在见人就是这么抱怨。
陈宦拿着那纸呈文,左右翻看着,雨辰果然做足了下级对上司的格式语气,格外客气地问什么时候可以会同总办大人共同晤谈处理湖北善后事宜,并主动建议将会谈的地方设在武汉。
陈宦心里面暗暗佩服:“这雨辰胆子果然不小,看来真的是做大事的人物啊!”他心里还有话,当初南京临时政府坚持要袁世凯去南京就职,他却死活不去。要是他真的去了,难道还有什么危险不成?偏偏就是不肯去。迎袁专使过来,还指使曹锟闹了一场兵变,结果和同盟会的裂痕就从此种下了。因为谁都看出来他是一个想在北方威福自专的人物。
但是这个雨辰,却好像胆子包在身子外面,敢就这样轻身来到武昌?
他眯起眼睛在那里想,是不是和袁大总统建议,马上中央就通过一条命令?数落雨辰擅自出兵鄂赣,不听中央调遣,并在长江和中英对峙,惹动国际交涉的几条罪名。在他一到武昌,就将他扣押下来?江北三省,没有了他,那可就真的土崩瓦解了啊。这真是一个有诱惑力的想法。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门口一阵马靴响亮的声音,陈宦抬头一看,就见五短身材的曹锟和几个二师、八师的高级军官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冲了进来,都督府的承启和副官一脸为难地跟在他们的身后,看来这些人又是没有通报就进来了。反正陈宦现在也习惯了自己手下这些不客气的态度,挥手让自己副官退了下去,好脾气地问道:“仲三,你有什么事情?”
曹锟大声地道:“都督,听说雨辰要到武汉来和咱们谈判。我们大家伙儿在底下商议了一下,干脆就把这小子扣起来或者打死算了!只要大总统一份命令就成,也算是名正言顺!这下咱们就省了多少麻烦!”
陈宦有些厌恶地皱起眉头。他这个军长所接收到的一切电报公文对麾下这些骄兵悍将们是全部不保密的。参谋长王汝贤和这些师长完全是站在一条线上的,什么事情都和他们先商量了办。这个雨辰要来的消息,只怕他们比自己知道的还早。
不过现在这些北洋军人都是一个心思要对付来谈判的雨辰。而雨辰自己话又放出来了,他究竟是来还是不来?自己究竟是不是要下命令对付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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