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应该算是蒙古最好的一个季节了。安蒙军长长的行军队列成战斗警备队形在通往库伦的道路上逶迤前进。何燧出发之前,已经通过绥远后方,一再地通电库伦。希望他们认清局势,早早回到中央怀抱。不然大军出动,地方糜烂,都是他们自己造得孽了。独立祸首一旦被擒获,就是想效力自赎也不可得。最后何燧还强调,本司令旌旗北指,不封狼居胥,祭姑衍之后,绝不收兵。外蒙王公,不要指望有外国势力可以依靠。哪怕花上一百年,安蒙军也要收复整个外蒙!
但是库伦依然不做回答,那个活佛本来就是捧出来的瞎子傀儡。真正掌握库伦大权的杭达亲王,却一再向俄国库伦总领事郭可华滋求救,希望俄兵早日前来助阵。而俄国虽然扶植起来了这个库伦政权,但是贸然进兵外蒙,在当时有着诸多牵制,还是不敢这样赤裸裸地上阵。只是一再和北京中央交涉,希望能协商解决外蒙事宜,但是北京的反应却是陆续在调兵北上。
外蒙库伦“政权”的命运似乎已经决定了。
安蒙军五千远征库伦的将士现在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灭此朝食!那林、吉尔夏兰特两处通往库伦的重镇,几百个拼凑的蒙古守军,都被轻松击破,安蒙军北上的征途不可阻挡。
而这时的绥远,留守的孙裳参谋长却感到似乎一场针对安蒙军的危机正在到来。北京陆续调兵北上,经过绥远都统张绍曾的通报,本来是为了防备乌泰所部在乌兰察布盟的蹿扰。现在绥远的兵力不够分配,这些北军增援上来,本来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孙裳在出发前雨辰向他交代过,他和何燧一个主前方,一个在后方留守。他的任务更重,要密切关注北军的动向,随时在手中掌握一支有力的力量,以便能够接应安蒙军主力退往绥远。
但是前方兵站铺设得这么长,到处需要部队守备。到了最后,孙裳手里也只剩下了一个步兵营和一个骑兵连。北军第二十师七十九团是最先开到绥远的。下车伊始,七十九团就对安蒙军留守处展开了包围监视的态势。一部分北军还想接收安蒙军架设的电报房,守军一连人坚决不让,双方还险险发生了冲突。
孙裳和张绍曾办理过交涉,要他约束这些部队。张绍曾却无奈地答复北上的部队不归他这个绥远都统指挥,将来会另设一个司令部,不过绥远守军将尽力调解冲突。七十九团毕竟是张绍曾曾经带过的老部队,他说话还有些人听。不过从张绍曾的眼睛里面,那种抱歉的味道,却让孙裳读出了些什么。
直到他接到了雨辰发来的密电,这一切才真相大白。
“根据可靠密息,北军陆续动员近两师兵力北上,拟组建所谓西北边防军。有将安蒙军改编为北军直属之中央第十八师计划,如我安蒙军不服从改编,将以两师优势兵力对我缴械。安蒙军孤军在外,江北方面切切悬念。我安蒙军命运绝不能由北方做主!望该部接电之后,迅速整理部队,由乌兰察布盟方向沿集宁退往大同。山西境内,自有江北派员安排接应收容。望速速行动为盼!安蒙军安危,关系主官决断甚大,望该部主官果断从事,如遇阻拦,断然予以击破!电至后速将所部安排报江北军总司令部。”
看到这个电报,孙裳头上的汗马上就下来了。原来北军不是来增援绥远,而是来缴安蒙军械的!他几乎是立刻就扑到大幅地图前面。安蒙军分布在上面,小红旗标注得非常清楚。九千多人从绥远到赛尔乌苏拉成了长长的一线,而且赛尔乌苏的安蒙军还在继续向北推进!光是把所有部队收拢,就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
他马上就转身开始给何燧写信,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他将部队集合地点选在了贝子庙。绥远囤积的大量军需物资装作向北供应的样子,都运到贝子庙去,现在手头掌握的部队也到那里集中。
贝子庙本来就是绥远进入外蒙土谢图汗盟的重要兵站,那里有守军一个完整的步兵连和一个工兵排,也构筑了工事,囤积了物资。在那里集中,至少可以安全地等到何燧的主力从外蒙撤下来!而他自己……孙裳冷静地笑了一笑,就准备留在绥远和这些北军周旋啦。能拖一天就是一天,事到临了,也不过就是一发子弹了结自己的事情。江北军可以没有自己,但却不能没有这支安蒙军。
随着他重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立刻将留守绥远的安蒙军一团三营营长,直属骑兵通讯连连长,直属辎重营营长等几个部队长,还有留守处的各部门主官都传唤了过来,做最后的交代。
这些留守的军官们看来都觉得目前的局势有些不妙,集中在一起的时候看着一向随和的孙参谋长板着脸并不说话,气氛自然就紧张沉默了起来。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面,大家连水都不敢喝一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参谋长说话。
绥远的夏日一向很凉爽,孙裳却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猛地扯开了自己的风纪扣,目光扫视了一下自己麾下的青年军官们:“袁世凯要对咱们安蒙军动手了!他们抽调了近两师人陆续北上,说是要改编我们为北军的第十八师,如果不服从改编,就要缴械!”
一语落地,满座皆惊。大家都是军人,又是在国防第一线战斗的军人。虽然知道自己江北军和袁世凯一直不对付,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袁世凯敢于对这么一支民族武力下手!直到看到参谋长那紧张沉痛的目光,大家才知道是真的。
喊声一下就爆发了出来。
“怪不得看北军七十九团增援上来,但是处处却针对着咱们,采买上士去买给养,却被他们士兵殴打……原来是想缴咱们的枪啊!”。
“参谋长,老袁想让咱们光荣的安蒙军当他们的狗腿子,这是做梦!咱们宁愿拼光了也不被收编!他是什么东西!向他服一点软,我们没脸回去见司令!”
“青军会从不投降!咱们就和他们拼了!只要兔崽子敢动手,我们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何司令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我们要赶紧通知他,大家抱团从绥远打回江北去!”
底下人都是群情激愤,却没有一个人有服软悲观的意思。孙裳在心里只感到欣慰,毕竟是我们的江北军,有着虽然短暂却光荣的历史,永远是冲杀在民族战场的第一线,有着全中国最年轻、最坚强的军官团的江北军!
无论如何,我都要为江北军保留下这点种子。孙裳在心里对自己说。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是军人就要马上行动起来!我留守绥远周旋。朱营长,给我留一个连就成。其他部队将绥远囤积的物资尽量装运,趁夜分批离开,离开的顺序是辎重营、步兵三营主力、骑兵通讯连、留守处机关,今夜就开始行动,前往贝子庙集合!我已经写了封信告诉何司令。到了贝子庙之后,一切听从何司令安排指挥。有人攻击贝子庙,不管是哪方面的人,坚决还击!”
大家听了命令,都没什么意见,唯一的问题就集中在孙裳身上:“参谋长,你怎么办?无论如何你也要撤出去啊!”
孙裳淡淡地笑了:“袁世凯出动这么大阵仗对付咱们安蒙军,没有一个肩膀上带花的人在这里应付怎么成?我照常办公,能拖一天就是一天。大家不要在这里做小儿女状了,军人就要服从命令。大家撤离时做好战斗准备!一切服从朱振营长的指挥!”
他用力地一摆手,让大家明白了他坚定的决心。孙裳整了整衣服,扫视了他们一眼:“还不快去执行命令?”
在座的所有军官全部起立,严肃地向孙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整齐地走了出去。没有人回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也许就是和安蒙军参谋长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大连是一个已经被日本人占据了十几年的城市。这个靠海的城市,现在最多的还是日本风格的建筑,打着白色绑腿的日本警察,穿着和服木屐过街的女人,往来的东洋车,还有满街的日文招牌。在中国的土地上,却有了这么一幅碍眼的景象。
陈思坐在马车里,两个日本军官陪着他。一路朝关东州民政长官署,也就是现在肃亲王下榻的地方驰去。两个日本军官脸都板得紧紧的,虽然很想对陈思表示一点友善的态度。不过看陈思似乎没有什么答理他们的心情,两个日本军官也只好一路沉默了。
陈思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们这个新宗社党一直遥尊的是在天津的溥伟和铁良为领袖。在天津这两个人一直在西方国家当中活动,特别是有君主立宪传统的英国和德国。至于肃亲王,则是很早就搭上了日本这条线,一直在筹划着建立满蒙独立的新满洲国。他们和溥伟之间,其实还很有点隔阂。
为什么就看上了自己这么一个新宗社党中的人物?费了这么大的劲把他从热河请来。沿途都有日本土匪薄益三护送(从日俄战争起,日本为了组建对付俄国的花马队。有大量的日本人化装成中国人参与到当时的东北马匪中,拉杆子砸窑子。这些日本马匪,在日俄战争结束后,还有不少继续从事这个行业),从北票上了火车,就有日本军官陪同。到底自己什么引起了他们的重视?这个问题,在自己到了大连,还是没弄明白。
而关于安蒙军,到底有什么事情将和他商议?
马车在富丽气派的关东州民政长官署前面停了下来。陈思眼尖,早看到一个穿着亲王服色,微微有些驼背的半老头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还有一个穿着和服,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日本胖子在那里陪着他守着。陈思自然认得那个半老头子就是肃亲王善耄。而那个日本胖子,就是曾经拜访过雨辰的南山樵了,陈思却不认得。
马车才一停稳,陈思几乎就是从车子里滚出来的。一下趴在肃亲王面前:“我的王爷啊!没想到在这个地方,又能见着您老人家啦!您这么巴巴地迎接到门口,不是折杀我了吗?”
肃亲王一愣,看陈思眼泪都下来了,朝身边的南山樵笑道:“我们满洲人性子直,也念故主。这孩子是镶红旗的,在北京也认过我这个旗主。见面就是这样,可要不得。”老头子的京片子轻声细语的,听起来非常随和。
他忙拉起了陈思:“可别这样!别看我老头子担了个主子的名义。但是在外面担着风险的还不是你们吗?为了皇上你们脑袋都舍得,我这个老头子迎接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快进去说话!一路可辛苦了!”
等到大家分宾主坐下,陈思却无论如何不敢在肃亲王面前坐踏实了,斜欠着身子,屁股微微沾着凳子,仰着脸就等着肃亲王发话。整个日本式的大厅里全是中国式的摆设,看起来古怪得很,在座的也不过就南山樵和他三个人而已。
肃亲王看来很满意陈思谦恭的做派,朝南山樵道:“我说,这孩子在北京的时候就拜过我的门,只要我一招呼,他准到。南山先生,有什么事情,你就和他交代。”
南山樵仔细地打量着陈思,而陈思回敬他的目光也很不客气。半晌南山樵才哈哈地笑了,突然对他道:“你和白斯文,都是江北雨辰雨将军派来的人!”
陈思全身像给电击过了一样,先是一愣。然后就转向肃亲王:“王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雨辰是推翻我们大清的民党人物,我在新宗社党里,怎么把我和雨辰扯到一块儿去了?”。
他声音变得极其委屈:“难道因为我和白大哥都是从江北逃出来的?您把我叫到这里,就是想追究这个?那我也没什么说的,主子要我死,那就让我死在这里!不要再败坏了我对大清的一片忠心!”
在整个北中国因为安蒙军的事情而暗流汹涌的时候,只有山西,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安静。这个省份,在光复的时候也是一再动荡。新军起事,这里是全国不多的死了巡抚级别大员的省份。起义的民军先是被北洋军打了出去,然后在山西省门之外还闹出了吴禄祯被杀的大事件。最后尘埃落定,还是民党的阎锡山掌握了山西省大权。
袁世凯对这个近在肘腋的省份从来没有放松过,派来了监视着山西和阎锡山动向的民政长金永。而阎锡山也真的就表面百事不问,将行政大权拱手交出,并且还让自己的父亲居住在北京,当做让袁世凯放心的人质。他只是暗中牢牢地抓着部队不放,等着北中国的风云变幻。
在近代史上,这个人物应该算是最善于自保,最为圆滑的人物之一了。但是山西现在在他的统治之下,养兵不多,也看起来安静得很。不像其他地方,兵旅如林,战火连天。在整个北中国,似乎就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每天早上,阎锡山惯常的都在自己督军署内散步。有时兴致来了,还做一套日本式的军体操。然后就是练字读书。下午才会客人,更多的还是处理着自己生意上面的事情。山西一省的政务,北方变幻的形式,看起来竟和他毫不相关。
也有他的心腹手下劝过他,现在眼见着袁世凯集结重兵于绥远,压迫山西外长城一线。南口一带,还有袁世凯新编练的几个师。京汉线上,陈宦的第一军就是最大的机动力量。对山西也成了三面合围的态势。都督是民党出身,现在又有这么一个飞扬跋扈的民政长,哪一天袁世凯要动都督的手,那时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了!
都在劝他赶紧和南方最大的实力派雨辰联络,利用雨辰对袁世凯咄咄逼人的态势,挟以自保山西的地位。更何况雨辰提倡的地方自治,简直就是山西这些将领和官吏自保权位的最好借口。起初每天听着三四起人这样劝说,阎锡山还笑笑听着,不置可否的样子。到了后来,有人一提这个建议,他简直就是马上将人赶出他的官署。除了几个心腹,大多数的山西人都认为他们这个都督是怕了袁世凯,就等着哪天交卸了。他听到了风声,也当是过耳春风,毫不在意。
这天阎锡山仍然在他的督军署内遛弯,他自从光复之后,几乎就从来不穿军装,夏天还是长袍马褂。肥短的身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山西的土财主。正慢悠悠地走着的时候,一个贴身副官走了过来,敬礼道:“都督,有客拜访。”
阎锡山站定了脚步,不满意地看了那个副官一眼:“甚?你不知道我上午都不见客吗?白当那么久的差了!”
那副官被他眼光一扫,脸色有些微微发白,还是鼓足勇气道:“都督,是莲品先生带来的客人。他们说早上打扰都督的人少,一定要见。莲品先生还交代我们一定要注意关防,不要告诉别人都督早上见客了。”
阎锡山眼睛一亮,最后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朝自己副官吩咐道:“莲品先生说的话,就是我的命令。告诉他们,我在小书房会客,谁来了都挡驾!”
阎锡山的文胆,也是最心腹信任的手下赵戴文带着一个穿着长衫的青年人走进来的时候。阎锡山正在把玩着手中的一个内画鼻烟壶,精神似乎都完全地贯注在其中。听到两人的脚步声也只是抬了下头,淡淡道:“莲品,和这位老弟台请坐。我向来上午不会客,因为自己精神不济,怕说错了话,办错了事情,那就很对不起朋友了。”
赵戴文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神色,他搓着手,朝阎锡山笑道:“百川,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从江北来的客人。从京汉线一路过来,风尘仆仆的。我们在江北的代表一川也有电报来,说这位客人负着江北雨辰的重要使命,特地来见都督。”
阎锡山站了起来,打量了来人几眼,微笑道:“这位老弟台贵姓,台甫?江北雨将军这么看得起阎某人,但是阎某现在已经闭门杜客,百事不问,就等着交代了。雨将军有什么事情托付我,那当真是看错人了。”
来人将帽子摘了下来,虽然一路辛苦赶来颇为困顿的样子,但是还是掩饰不住眉目间英悍的神色,他正是雨辰身边的副官处长陶定难。他微笑着朝阎锡山行了个礼:“在下陶定难,是雨将军身边的副官处长。雨将军一直认为阎都督是北方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这件事情,非阎都督的担当,不然不能办下来。我这里有雨将军一封亲笔信,在此面交。”
阎锡山脸上神色不动,等着陶定难从贴身的暗袋里将那封亲笔信取了出来。信没有封口。他取出来,就先看后面的落款,果然有雨辰的私章在上面。为了表示郑重,甚至还落有江北巡阅使署的关防。他抬头看了陶定难一眼,才开始细细地看那封信。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突然重重地一拍自己的椅子扶手:“莲品,你带的什么人来!来人,去通知金民政长,我这里有个奸细乱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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