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似头一天认识自己的儿子,无不惊奇道:“这还是我家小安吗?你居然会连同阿娘一起欺负你父亲?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坐在楼台间的尹白霜饮着手里头的泥儿酒,目光含笑,嘴上却是故作鄙夷:
“什么女帝家的小情人,也亏得娘娘你说得出口,不过百里羽那鼻子都快要气歪的模样,属实有趣得紧。”
百里安脑袋往后一偏,躲开了嬴姬的揉捏,面上神情却是淡淡的,也未接过嬴姬的打趣之言。
他从乾坤囊内取出绷带伤药,托起嬴姬受伤的那只手腕,将药粉撒上去,动作轻柔地层层缠绕包裹。
尹白霜何等眼力见,她将手里的酒葫芦往腿边一放,两手托腮道:
“我算是瞧出来了,那百里羽虽是气得不轻,可论心里的火气,小安却是尤胜之。”
听了此话,嬴姬面上一怔,眼底的玩笑之意也不由收敛了起来,心头旋即生出了几分按耐不住的温暖感动。
她抬手捏了捏百里安的鼻子,如墨漂亮的凤眸里有着浅浅笑意,如泉水般清冽。
“有些事情,早在两百年前便以看开知晓,在百里羽的心中心怀大义,为了天下苍生而顾全大局的事又岂止一次?
若他是个会疼人的性子,又怎会任由我出走白驼山?阿娘我都不受困于此了,你这孩子又何必自陷苦闷?”
百里安垂了眼,沉沉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阴影轮廓,将那眼底粼粼波光遮掩,声音轻淡得几乎微不可闻。
“我只是有些生气……”
嬴姬轻嗯了一声,笑道:“阿娘知晓小安此刻是何想法,正如当年天盛宗那少宗主蛮横霸道,主动挑衅,百里羽下令惩戒的却是我的孩子,当是要生气的。”
“还有些失望……”
嬴姬笑容清浅:“你这副闹别扭的模样,可不仅仅只是有些生气失望呢。”
百里安抬起那双温湿乌黑的眼睛,眼眸深处有着一丝隐晦的低徊惆怅。
“今日见到父亲出手救护娘亲,那般放低姿态,我原是……原是紧张之余又还是期盼高兴的。
在我儿时的记忆之中,阿娘与爹爹是极少和悦共处同行的。
我知晓他性傲孤高,从不愿向旁人低头,哪怕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今日瞧着他那般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我便觉着他其实是有些后悔,后悔曾经那般冷硬生疏,期盼着他自此以后能对阿娘好些,再好一些,好到娘亲比他心目中的天下,比天玺剑宗还要重要。
可是,我瞧着他在面对金仙丰虚挑衅的时候,居然按住了手中的剑。
尽管他面上看起来是那般生气愤怒,可剑就那样压在鞘中。
他顾念这个,顾念那个的同时到了最后特别轻易的放下那个人就只能是阿娘了。
阿娘陪伴在爹爹身边这么多年,类似这样的事怕必不少见,当时阿娘的心情又该是怎般难过,我想都不敢想。”
百里安乌黑清澈的眼眸笼上了薄薄的一层烟雾,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好似卸去了心头一个极为沉重的执念与包袱:
“真是奇怪,原本幼年之时,那个飞去中幽将阿娘接回天玺剑宗同父亲共享天伦喜乐的愿望,到底是弄丢不见了……”
旋即他又低低地发笑:“怎么?就只需他金屋藏娇同那长公主不清不楚来膈应娘亲。
就不许娘亲也气他一气?不然好似就他极受女子欢迎,就欺负阿娘老实,除了他便寻不着别的好男人了?”
嬴姬又被百里安这倔强不服气的一番话给逗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眼眸中隐有水泽,眼角那微微弯起的也好似一轮哀怨的弧度。
五百年的相知与纠缠,两百年的背弃与绝望。
又岂是今日一笔能够寥寥勾销心头之怨的。
她忽然探出手,扣住百里安的后脑勺,两额轻轻相抵,温柔的波纹在那双凤眸里微微荡漾。
“是阿娘不对,是阿娘不好,小安弄丢的那个愿望,阿娘也找不回来了,以后阿娘再许小安愿望三千可好?”
楼台风起云坠,日渐衔山,远处青山蜿蜒不老,清风摇曳黄昏暮影,可这人间的风再大,到底还是未能吹跑所有的温柔。
……
……
夜垂四海群山,苍穹浩瀚。
山风狂悸,摇动古木群林,使得这十方城外的连绵山势更显峥嵘。
追溯历史,十方城本位属于蛮荒恣生之地,除了那座冰雪之中的富饶银城之外,群山荒僻寒瘠,气候十分恶劣。
夜空中浓云密布,如铅如墓,黑云堆成了一整片,如一片倒悬与天的黑铁群城,见不得一丝月光。
天地仿佛都要在这萧瑟怒卷的风声里为之沉沦。
远山之中,隐隐传来野狼的长啸声。
陈小兰裹着师父孟子非新猎来的狐裘也不能抵御这入骨森森的严寒冷意。
她嘴唇冻得乌青乌青,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睫毛间挂满了冰霜雪粒。
两只手紧紧揪着领口的狐裘,却始终难以抵御那寒风侵入衣衫之中。
贴在狐裘之下的御寒火符似乎也渐渐失了灵力,逐渐冷却失温,寒霜侵袭之下,她不住冷得直打哆嗦。
她牙齿咯咯打着颤,看着前方沐着风雪漫行的孟子非,声音在风雪中都被吹得已然无力:
“师父,我们去十方城为何不御剑啊?”
十方城群山间的风雪极大,甚至连孟子非这样的修行之人的腰脊似也为之被吹得得弯下佝偻了些。
他手中举着引路的火把猎猎作响,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被大雪吹灭。
孟子非轻咳两声,嗓音竟是有些中气不足的虚弱疲惫:
“十方城有十方城的规矩,像我等这样出身不显的散修子弟,若想拜入十方城中,基本无缘。
唯有诚心步行,受这群山风雪的考验,山中雪灵的赐福之印,方有资格入城一行。”
陈小兰很是不解,只觉得孟子非实在太过固执:“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修行,师父又何必要执着一个十方城来受此苦难。
那连绵群山看不到尽头,步行走下去,我们师徒二人怕是得生生冻死在这里。”
听到这里,孟子非足下一顿,慢慢转过身来,脸色竟是比雪还要苍白,透着一丝干瘦的病容。
但他目光还是关切地观察着陈小兰的面色,轻声问道:“可是御寒用的火符灵力用得差不多了,我再给你绘几道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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