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八年十月初五,小雪。
数日前还碧波万顷的湄沱湖,一夜之间就冻上了。
茂密的森林之中,鸟儿绝迹,野兽不见踪影,树枝下挂着脆脆的冰晶。
衰草之上,雪一块一块的,尚未堆满整个原野。马儿不耐烦地低头嗅嗅探探,又抬起头,看向军营方向,那里永远会「变」出好吃的豆饼。
「土地没有得到充分利用。」邵树德坐在营帐内,吃着热乎乎的米粥。
帐外挂满了毡毯和毛皮,帐内点了几个火盆,虽然做不到温暖如春,但也足够暖和,他甚至把黑羔羊皮大衣都脱下了。
渤海人大力开发湄沱湖两岸,在这里设了十几个州、几十个县,论城镇密度是相当高的。但可能离边墙太近了,且自前唐信宗朝以来,对黑水诸部的威慑力、控制力慢慢减弱,寇边事件时有发生,导致二三十年来部分百姓南逃,土地播种面积逐渐下降。
好好一个鱼米之乡,怎么就变成这副鬼样子?宫人端上来了肥硕的鲫鱼。
湄沱湖之鲫嘛渤海国有名的特产了。上京的老爷们非常爱吃,即便冬天也让人下湖钩鱼,送往上京。
邵圣今天享用的,也是武夫们凿开冰面,然后用铁钩钩上来的鱼。味道只能算一般,但胜在名特产光环加持,吃着也觉得不错了。
他在这边慢悠悠地吃早饭,完颜、乌延、蒲察、纥石烈、仆散五家的首领却在寒风中静静等待着。他们并不是空手来的,事实上带了不少财物:五个氏族凑了钱五百缗、柞绸千匹、豚猪五百口、牛羊马匹三千—大部分都是抢来的。
但抢来的也是自己的财物啊!
君不见,黑水诸部的男男女女兴高采烈,每天都在往回运送粮食及各种财货。别说今年了,从今往后三年,他们都可以过上比较轻松的日子。
这就是抢劫的好处。以往他们可没本事攻下这么多城池,渤海官军再废,也是能跟他们比划两下的。即便这几年被契丹搞死了太多精兵强将,但边墙附近的诸府驻军,还是有点实力的,当地百姓被征发起来,有老兵带着,也不至于一触即溃。
说白了,他们以前没能力抢到这么多东西。此番如此顺利,还是托了夏军的福。
正所谓善财难舍,不光汉人如此,土人也是这般。这五族能拿出这么多财货,诚意是非常足的了。财货夏人收下了,这让他们稍稍安心。只要肯收钱,那就不是什么大事,还有挽回的可能。
更何况,完颜氏、乌延氏都有族人子弟在落雁军中,他们这次也跟过过来了,虽然军纪严苛,没法见面,但这是一个不错的信号。
「我说······」乌延壹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话。
「闭嘴!」完颜休低斥了一句,目不转睛地盯着帐篷方向。
不一会儿,邵树德走出了帐篷,看了看外间阴沉的天色,又看了看完颜休等人,问道:「来了几家?」
「陛下,完颜氏、乌延氏、蒲察氏、纥石烈氏、仆散氏都来了。」完颜休说道。邵树德点了点头,看向远处的临时校场。
银鞍直已经从七圣州、龙原府返回,尽集于此处。银鞍直的营地旁,百余名五姓子弟身形挺立,站得笔直,正被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这些部落里骄傲的勇少年,此刻一定十分憋屈吧。
以往走到哪里,迎接他们的都是敬畏的目光、恭敬的神态,可曾想到有朝一日,被数千猛男围观,嫌他们这里不行,那里也不行。
但形势比人强,能打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攻定州之时,银鞍直阵列野战,直接把出城厮杀的义武军给砍了个七零八落。
兵发龙原府以及七圣州追袭
契丹之时,银鞍直骑战亦不遑多让,将靺鞨、契丹给打了个抱头鼠窜。
这支部队,就和朱全忠当年的厅子都一样,要么是富户、官僚、军校家庭出身的「有材力者」,要么是军中出类拔萃的老兵,要么就是各部落进献的勇士。
上马能冲二十多个回合,直到敌人崩溃为止,下马步战,各种器械照样精通,杀得敌人溃不成军。他们有资格点评天下各路兵马,更何况女真野人。
「百来个少年,没藏着掖着吧?」邵树德问道。
「陛下,最出名的勇士都在这里了。」完颜休回道。
「你在落雁军年余,兢兢业业,上阵厮杀,从来不耍滑头,朕信你。」邵树德说道:「朕欲将银鞍直改编为左右银鞍直,这些少年,先编入右厢,好好学习下军中规矩。」
「那是他们的造化。」完颜休真心实意地说道。其余四人也连连附和。
「你们送来的财货,朕收下了。完颜、乌延、蒲察、纥石烈、仆散五姓,无事。」邵树德又道。只是—这五个姓无事吗?
完颜休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问道:「陛下,其余诸族怎么办?要不,臣再去劝一劝,定说得他们来降。」
「不用。」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朕的说客,已经去了。」完颜休有些茫然又若有所悟。
黑水三十姓,大部分都来了,在北边诸府攻城略地,「爽」了几个月,所获颇丰。有的部族带着财货走了满足了。
有的部族听闻夏人要来料理他们,畏惧,也走了。
有的部族原本不死心,但在完颜休回来劝说之后,吓得连夜带着抢来的财货遁走。剩下的都是有想法的了,又害怕,又想搏一把。
虽说完颜休带着五姓前出恭迎,但留在那边的,差不多还有十姓氏族。
对这些人—唉,完颜休感觉自己是有责任的,如今他们怕是已经惊慌失措,士气大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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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客」确实出动了。
铁林、天德二军的军属骑兵自南向北,佑***骑卒千余人,外加渤海兵将数千,自东向西,沙陀兵自西向东,跨过结冰的湄沱湖,三路合围,直冲女真人的营地。
其实早在夏皇抵达之前,女真人就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开始收缩兵力,不再是之前那副懒散模样了。
但夏军悍然动手,一点不害怕逼反他们,若实出乎这些人的意料。
渤海人总是考虑得很多,实在没法挽回的时候,才出动兵马,诉诸武力。夏国人就有点离谱,怎么这般好战,说动手就动手?
但没人在乎他们的想法了。
开国这一两代人,他们的脑回路与承平百年后的人,当然是不一样的。管你什么野人,不还是蛮夷么?咱们蛮夷打得还少了?有几个成气候的?杀就杀了,能咋地?
铁蹄践踏着营地风雪之中,没有飞来飞去的箭矢,只有刺入身体的马槊,以及被高高挑起的尸体。野人确实有几分血性。
有些人在劫掠了渤海官军后,装备也上来了,挺着长枪,迎着冲撞而来的战马就捅。
马的目标大,还真被他们捅下来不少人。落地的夏兵还没反应过来,很快就被野人拿着刀剑、骨朵甚至木棓乱砸,死于非命的不少。
但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手持步槊、重剑的步兵。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在风中小步快跑。每一次鼓声响起,都停下来整一下队列。如此三回,上万步兵就已经以排山倒海之势加入了战团。骑兵灰溜溜退出了战场,向两侧兜去。
其实他们的战果很大,只不过自己的伤亡也不小,所以不满意罢了。
早就有人对他们说过,步兵
对付骑兵,不一定需要结阵的。哪怕步兵阵型被冲破,被分割,只要剩下的人不怕死,胆大心细,抱着以命换命的态度,拿长枪捅人、捅战马,骑兵迟早被打得受不了,主动退出。オ绍
但他们以前都是配合步兵战斗,往往步兵先冲,打得敌人阵脚动摇,士气崩溃之后,再持马槊侧击,没遇到过这种全盛状态的死硬步兵。
今天见识了,有点晦气。于是调转方向,朝女真人的骑兵冲去。
史建瑭率领的沙陀轻骑没有离开,他们兜到了女真后北侧,借着风势,用骑弓袭扰敌军。
这是聪明的做法。女真人正面被大夏禁军步卒冲得七零八落,已在崩溃的边缘,此时被轻骑绕后,狠狠来了几波箭雨,死伤不轻。
这干挨打不能还手的事情,换谁来也受不了啊,于是,自然而然地崩溃了...···离城池近的女真人,仓皇奔回了郿州,城内也派出了数千兵马接应。
离城池较远的就麻烦了,眼见着归路被截断,只能向北逃去。方才被迫退出战场的骑兵又回来了。
这次他们面对的是士气崩溃的女真人,可以缀在后面,轻松惬意地收割人头。整个战场,大局已定。
史建瑭派了一部分人追击敌溃兵,自领数千轻骑绕着郿州城转圈,远远盯着高大的城墙。禁军步卒上来了,还有部分收拢来的渤海兵,将郿州团团围住。
他又回头看了眼一片狼藉的战场。
郡州城西、湄沱湖东这片空旷的原野之上,原本遍布帐篷、地穴、车马、栅栏,女真人在此欢声笑语,吃吃喝喝,快活无比。
转眼之间,营地就被冲了个七零八落,尸横遍野、血染草原。邵圣真是从来不说废话啊!史建瑭深吸一口气,心中暗叹。当他问你服不服的时候,你最好认怂。
不服的下场,就是那几千具尸体。
郡州城里的诸位氏族头领们,不知道有没有领悟到什么。「吱嘎!」风雪之中,郿州城的南门突然打开了。
史建瑭手搭凉棚,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实没看错,城门打开了,这是要突围么?但看着又不像。他策马靠近了一些,这回终于看清楚了。
出城的只有百余,看他们装束,多是各个氏族的上层人物。有人牵着羊,有人推着车,有人拿着······乐器。
史建瑭大笑三声,贼人终于想通了,就是代价有些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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