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五年(920)九月初六,晴。
洛阳城西五里的临都驿外,仪仗如林,蔚为壮观。
大夏帝国的无上皇帝邵树德跸临此处,迎接远道而来的波斯学者,消息甫一传出,立刻引起了规模不小的轰动。而随着消息的越传越远,影响力还在持续扩散之中。
原来,从西陲“小国”波斯来的十余学者,竟然得圣人如此看重!
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又有何特异之处?这是每个人都在思考的消息。
其实,这也是邵树德的目的。
新朝雅政么,身为天子的他怎么能不做出表率呢?
他做出了表率,自然会引导一部分人走上这条路,哪怕只有一个两个,都是好的。
太子紧随其后,默默看着。
对于新朝雅政,他的理解没有父亲透彻。就目前为止,他认为最大的用处大概就是收税了。
前些时日的财税改革,他虽然参与得较少,但最后形成统一方案,上会问对的时候,他可是在场的。
就一个感受:大夏离不开商税。而新朝雅政,无疑是在极大促进商业发展,对朝廷收税有极大的好处。
第二个认知,自然就是汉宣帝的那句名言了:“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除此之外,还有向外移民,为以后人口增长腾出空间,延缓人地矛盾的危机。
他对新政的理解,大体上就仅限于这三个部分了。
前些时日,父亲大张旗鼓提出要迎接波斯人时,他就有些意外。
十二个波斯人,说好听点是波斯士人,说难听点就是匠人,结果受到这番礼遇,不光大臣们没想不到,作为儿子的他也很惊讶。
遥想前唐太宗李世民,迎接玄奘法师,并与他并坐于上。这番礼遇,同样令人动容。
你不用管李世民的目的是什么,他这个表率一做出,就奠定了释家在唐代的地位。
有唐一代,儒家士人们不但要和武夫斗,还要与佛道争斗,非常辛苦。
终夏一朝,或许就因为父亲今日的举动,就一举奠定了某些学问的地位。
突然之间,前方钟罄齐鸣,鼓乐大作。
邵承节提起精神,目视前方。
提前洒扫过的驿道上,数十骑士勒住马缰,然后散往两侧,露出了一辆四轮马车。
马车之后,出现了第二辆、第三辆……
“竟然是银鞍直武士亲自护送。”邵承节压住心中的惊讶,脸上慢慢浮现出了几丝笑容。
马车上的波斯人东张西望,神色间既有惊讶,又有喜悦,可能还带有一丝惶恐。
这般隆重的场面,如果事情没办好,其实要遭到汗的责罚?
会被怎么处刑?绑在马尾上拖曳,还是马蹄践踏,又或者干脆绞死?
大抵是这样的想法吧。
邵承节脸上的笑容更盛。他与波斯、大食商人打过交道,对他们脑海中带有的刻板印象稍有了解。而父亲在西边的形象,更大可能是“可汗”,而不是“天子”。
音乐渐渐停止了,马车也停了下来。
十二名波斯学者,在鸿胪寺小吏的引导下,缓步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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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历经风霜雨雪,跋涉上万里,远来洛阳,传授真理。”待礼宾官一一介绍完十二个波斯学者后,邵树德笑容满面地说道:“此等壮举,必然彪炳史册。后人于字里行间看到,必然能感受到今日之盛景。来,请与朕同乘一车。”
说完,邵树德上前拉住领头的名叫巴尔迪亚的波斯学者,在他局促不安的表情中,登上了御辇。
其余十一人也被一一引至其他御辇上。
随驾出迎的皇亲、官员、军将们看着这隆重的礼遇场面,百感交集。
能和圣人同乘一车的人可不多,波斯人何德何能,受此隆恩,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鼓乐声再起,御辇辚辚向前,宫廷侍卫们高举依仗,簇拥左右,往洛阳而去。
“君可会说回鹘语?”邵树德用回鹘语问了一句。
巴尔迪亚听闻,有些茫然。
其实,如果他会说突厥语,也能听个大差不差,但显然不会。
在御辇旁策马缓行的翻译先用粟特语说了一遍,然后再用波斯语复述。
“尊贵的汗,我能说粟特语和波斯语。”巴尔迪亚的紧张情绪微微有些消解,轻声说道。
翻译立刻用汉语复述他的话。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听闻你在途径敦煌时,给学生讲解数学?”
“尊贵的汗,我很惊讶你治下的城市内,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学校,而且还教授数学。”许是谈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他的紧张情绪大部消散,说道:“我给他们讲授了一些教师也没有掌握的知识,他们的反应并不是很强烈,但有一种朦胧的好奇。”
“哦?你是说什么不喜欢新知识吗?”邵树德问道。
“不,恰恰相反。”巴尔迪亚说道:“我给一位少年赠送了在撒马尔罕印刷的习题册,他谨慎地表达了谢意。但没过多久,已经放学回家的少年们也来了,每个人都想得到一份习题册,我只赠送出去了两份,这已经是我的全部。”
邵树德高兴地笑了。
他在敦煌遇到的应该是沙州州学的少年们,他们中确实有一部分人学习数学,数学博士的水平嘛,只能说一般般。
但看到大家的求知欲这般旺盛,他还是很高兴的。
“一路走来,有什么感觉?”他问道。
“尊贵的汗,我不知道中国是否是我梦想中的圣地,能够让我施展才华,在历史中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巴尔迪亚说道:“我已经领略了贵国的西半部分国土,对一些习俗、文化有所了解。但我认为这并不是全貌,充其量只是真实情况的一个缩影,一个尚不完整、未经翻阅的序言,中国这部鸿篇巨制即将向我和我的朋友们打开。”
邵树德听完笑容更盛。
他阅读过一些波斯、大食商人在唐朝的散记,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些人往往会把自己看到的中国社会一角以为全部,然后向家乡人介绍。这就像盲人摸象,有点似是而非的感觉。
但这位数学家巴尔迪亚却很谨慎,逻辑思维能力也很强。不轻易下结论,一定要得到证明,这就是理科男的世界观吗?
“从你的视角来看,波斯国内对我国是什么看法?”邵树德问道。
“他们认为汗是一个野心极大、十分自负的人。”巴尔迪亚说道:“贵国的战争行为违反常识,得不偿失。”
“你的看法呢?”
“我不急于提出不利的结论。我个人认为,中国是一个在多方面值得称赞的国家。”
“比如?”
“你们的军队十分强大,这在战场上得到了证明。”巴尔迪亚说道:“你们的城市规模巨大,我通过眼睛得到了证实。道路很宽阔,得到了妥善的维护,人们很文明,并不野蛮。官员们通晓哲学、法律和农业知识,他们中的大部分思想卓越,情感微妙,我认为,接下来的一百年是属于他们的英雄时代。”
这个彩虹屁,威力好像比塔姆还强一些啊!
不过邵树德还能稳住。他知道,不同民族的文化是有差异的,他们说话的口吻就那样,即便是理性的数学家,也不避免受到文化传统的影响,感情相对奔放、外露。
如果他们说话的语气、用词、格式像中国人这么含蓄,那才是扯淡呢。
五里的路程一驶而过,马车很快靠近了洛阳城南的定鼎门。
当巍峨的城墙出现在前方时,邵树德又问道;“这座城市怎么样?”
“同样的惊讶,这是我第二次经历了,上次还是在长安。”巴尔迪亚抬起头,看着这座举世罕见的巨大城池,说道:“其实,在刚进入贵国土地的时候,我看到汗的人民在修建房屋和仓库,并与工人们交谈过。”
“有什么感受吗?”
“请恕我直言。”巴尔迪亚说道:“贵国在建筑方面,并没有广泛应用理论知识。所使用的工艺,往往是在狭窄的既定道路上缓慢前行,世代口口相传积累的成果。数学、建筑、力学知识完全缺失,贵国的建筑是一个没有大脑和思想的存在。”
这个评价就相当不客气了。巴尔迪亚相当专业地指出,大夏的建筑工人们只有口口相传的经验,只知道该这么做,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邵树德不确定他看到的是什么建筑,大概是私人修建的房屋或仓库吧,还是在西域那种地方。如果是朝廷的工程,是一定会请营建士出图设计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争这些毫无意义。营建士们的水平也未必多高,在这位花拉子米传人的眼里,可能也就那样吧。
“这正是我把你们请来的目的,因为你们掌握了无与伦比的知识,我希望它能得到分享。”邵树德说道。
“知识的海洋无比广阔,我只采撷了少许果实。”巴尔迪亚说道:“中国是一个强盛的文明国家,拥有漫长的往昔和让我难以尽窥全貌的现在,这里面毫无疑问积累了大量令人陶醉的知识。而且,就像汗所展现出来的热情和礼遇,这里没有对外来人的排斥,没有高大的围栏把自己封闭起来。因此,我必须进行严肃的研究。就像穆圣所说的,‘知识,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
“这里欢迎真理,以及追求真理的所有人。”邵树德被他的态度所感染,收起脸上的笑容,郑重其事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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