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正是C市的多雨时节,阵阵冷风刮过,不消片刻密密匝匝的雨水就打湿了窗户。坐在窗前的严真叹了一口气:又要冒雨回家了。
同办公室的李老师走了进来:“严老师啊,下午没课?”
严真微微一笑:“刚上完。”
“近来的天气还真是诡异,这刚下完一场又是一场。严老师,你是骑车子上班吧?”
严真嗯了一声,语气风轻云淡。
这位李老师上个月结婚,嫁了一位高干子弟,这几天上班都是车接车送,风头正盛,此时说来不过是想让她羡慕一下,可见她油盐不进,也讪讪地退了回去,不再搭话。办公室里瞬间一阵冷清,直到门再次被推开,沉默才被打破。
“严老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严真认出这是她上星期刚刚任命的班长。
“怎么了?”
小姑娘咽了口口水:“严老师,班里有人打架,我、我劝不住!”
“哦?”她眉头微皱,“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到班里去。”
严真是一名小学教师,说起来工作也并不算清闲,因为她工作的学校高干子弟的子女居多,又多是小孩,平常能不找事就不错了。这不又惹事了——
全班三十六个人此刻分成了两拨儿,分别站在为首的两个男孩子身后。两个男孩子显然已经经过一番搏斗,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其中一个小男孩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而另一个小男孩瞥了他一眼,脑袋扬得老高。
“顾珈铭,你把他打伤了,赶紧说对不起。”班长林小小说道。
脑袋扬得老高的小男孩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不屑地扭过头去。
“顾珈铭!”林小小急得直跺脚。
“不。”顾珈铭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看着林小小,“你到底是哪拨儿的呀,你要是站我这边就别劝我跟阶级敌人投降,我爸说了,战场上要宁死不屈!”
林小小噎住,视线一瞥,看见一道身影向他们走来。完了,老师来了——
严真走进教室,一眼就看清楚了对阵双方的为首人物,顾珈铭和林梓,班上有名的捣蛋鬼,干坏事准有这两人。不过,两人一般不交手,像今天这样剑拔弩张对峙打架的事倒是第一次。
“怎么回事?”
林梓哭得惨兮兮地指着顾珈铭:“严老师,我就说了这家伙一句,他就把我揍了一顿,呜呜呜呜,严老师,你要为我做主!”
严真安抚似的拍了拍林梓的头:“你说他什么了?”
林梓吸吸鼻子,唯唯诺诺地说:“我、我就说他爸这次肯定又不来家长会了,结果,他、他就揍了我一顿。”
“揍你是活该。”顾珈铭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奓毛。
难怪——
严真将情绪激动的小朋友安抚了下来:“好了,没事的先放学回家。”然后指着愤怒中的顾珈铭小朋友道:“顾珈铭,来我办公室一趟。”
顾珈铭小朋友顿时眉毛一拧,揪起小书包,大义凛然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跟着老师走了出去。
雨已经停了,严真坐在办公桌边看着站在墙角的顾珈铭,招招手把他叫上前来:“不服气?”
小朋友撅嘴,没说话。
“是不是你先动手打的人?”
“是。”不情不愿地承认,很快又辩解,“谁想到他那么不经打,我就打了一下!”
严真失笑:“为什么出手打林梓?”
“谁让他说我爸不来开家长会的!”
严真哦了一声:“那你爸爸是不是好几次都没来了?”
顾珈铭小朋友噎了一下,没话说了,过了一会儿小声咕哝了句:“老师,敌我矛盾是没法调和的。”
这小家伙。严真想了一会儿:“这样吧,把你爸爸的电话给我,我亲自通知他来开会。”
顾珈铭小朋友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当然。”
顾珈铭立刻喜笑颜开,从包里掏出一部手机:“老师,您用我的打吧,我爸看是我的号,准接!”
电话接通得很快,严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那头崩豆似的说了一大串:“哎哟,小祖宗欸,参谋长正忙着呢,您老人家又惹什么麻烦事了?怎么这个点儿打电话?”
严真静了一下,才开口打断那头的滔滔不绝:“不好意思,我是顾珈铭的老师。”
那头的人的嘴仿佛突然被关上了闸,过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啊,哦哦,老师您好。顾珈铭的家长此刻正在开会,没法接电话,我是他的通信员小马,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这人无风也转舵啊,严真抽抽嘴角:“没什么事,就是想通知顾珈铭的家长过几天来学校开家长会。顾珈铭很希望他的父亲到场,所以希望他能抽出时间来。”
“啊?”
“如果有什么难题让他再联系我吧,不过我想,如果把孩子的教育放在第一位,这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难度吧?”
留下自己的号码,严真挂了电话,摸了摸顾珈铭小朋友的头:“顾珈铭,这次老师一定会让你爸爸来的,所以,以后不能为了这种事跟其他小朋友打架了。”
话毕,见顾珈铭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期待地看着自己,而是撅嘴说道:“老师,你知道我爸爸是干啥的吗?”
“嗯?”她确实还不知道。
顾珈铭小朋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爸爸是当兵的。”
竟然是当兵的?!严真看着手机无语半天。
晚上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严真锁好车子后就信步向楼上走去。这栋楼有些老旧,踏上楼梯就有一层一层的灰扑面而来。掏出钥匙开门,还没转动门便从里面打开,从门内露出一张和蔼的脸:“小真,回来了?”
“奶奶。”严真笑笑,将包放好,“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
老人家看她一身湿,忙说道:“不急,先去冲个澡换身衣服,瞧这湿的。”
匆匆洗了一个澡出来,严真穿戴好将头发扎起便去做饭。奶奶跟在她身后,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工作上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是开了个会。”严真说,“奶奶,我们学校现在正在集资买房子,我想着咱们是不是也换套房子?”
“那得多少钱啊?”奶奶有些心疼。
“没事的,我现在有些积蓄,应该可以付首付,剩下的房贷我有工资慢慢还。”
奶奶叹气,伸手捋了捋严真湿漉漉的头发:“那就太辛苦,还是算了吧,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房子,是你自己的事。”
严真不解:“我自己的事?什么事?”
奶奶笑眯眯地说:“你都已经二十七了,你说还能有什么事?”
严真顿悟,忙别过身去:“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奶奶坚决道,“对门李嫂昨天还说要给你介绍对象呢,我就等你回来了约时间,怎么样?”
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严真无奈,只能点了点头:“要是有的话就见见吧。”
奶奶满意,忽而想起什么,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不准敷衍!”
“知道了。”严真假意不耐,“奶奶先出去吧,我要炒菜了。”
终于清静了,严真看着灶台,无奈地苦笑。
正炒着菜,奶奶忽然又推门而入,严真一边翻菜一边问道:“奶奶,您又怎么了?”
“小真,电话。”奶奶笑眯眯地说,“是个男人。”
男人?严真一愣,将煤气灶关好去接电话:“你好,我是严真。”
“严老师你好,我是顾珈铭的家长。”一道清朗的男声。
“哦,你好。”
“今天下午一直在忙,所以很抱歉现在打扰老师,有什么问题吗?”那头的语气很淡定,仿佛接到老师电话已是常事。
“哦,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顾珈铭告诉我说你估计不能来开家长会,我想亲自确认一下。”严真说。
原来是这样,小崽子。顾淮越在心里念叨一句,又问:“家长会什么时候?”
“两天以后。”
顾淮越笑笑:“那应该来得及,我会出席。”
“那就好。”严真松了一口气,挂断电话。
奶奶凑上前来:“小真,是谁呀?”
严真揉揉头疼的额头:“奶奶,您怎么草木皆兵的,是我学生的家长。”
奶奶瘪嘴道:“我还不是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也不想想除了我之外谁还操你这份心。告诉你,我已经想好了,等你结了婚我就搬到乡下你大哥那儿去,准不让你嫌烦!”
严真是独生女,奶奶说的大哥是严真大伯的长子。严真父亲去世已有十几年,她一直是受奶奶和大伯照顾长大的,近两年找了工作便经常将奶奶接过来住一段时间。
越说越离谱了,严真摇头,没敢在老太太正赌气的时候多嘴,而且为了让老太太放心,隔天严真就去见了李嫂给她安排的人。
严真坐在咖啡厅,手中端着咖啡杯,认真地聆听着对面男人的滔滔不绝。
“严小姐是做老师的?初中、高中还是大学呀?老师这份工作挺好,能做大学老师更好,待遇不错还悠闲。”男人一顿,问道,“敢问严小姐月收入多少呀?”
严真轻轻一笑:“我是小学教师,工资也不算很高。”
“小学教师?”
“对,小学教师。”严真轻轻拨弄着咖啡勺,“现在教育都是从娃娃抓起,小学教师做起来也是很辛苦的。”
“也是。”男人讪讪地点头,“那,严小姐应付小孩子应该很有一套吧?”
“还好吧。”严真勉强道,“我刚做老师,还需要历练。”
男人问了半天,终于罢口。问到的东西他不满意,深层的内容对面这位小姐也不愿意透露,看来这场相亲要泡汤了。
男人正惆怅着,严真看了看表:“抱歉,我下午还有一场会要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走了。”
“哦,可以可以。”男人摆摆手。
严真想了想,还是从钱包里抽出钱来,递给了服务员:“这是咖啡钱。”
其实严真有些反感相亲这样的场面,所以即便是对方对她颇有好感,她也是匆匆聊几句就退场。并非是她没有礼貌,她只是觉得,靠这样的方式寻找到的爱情有些不靠谱。
出了咖啡店,严真就匆匆往学校赶去。
家长会安排在下午两点,她提前来了一个小时,准备好资料之后便向教室走去。家长会每次都是老一套,也难为严真每次都准备得那么认真。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家长,还未走进教室,严真就发觉这次家长会有了些许不同。因为透过窗户,她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背影坐在教室的正中央。微微一想,严真明白了,这位应该就是顾珈铭的爸爸。
在台上站定,严真不经意地向男人投去一眼。男人微低着头,肩上那对肩章是两杠两星。应该是中校军衔,严真默默地想。正巧男人抬头,四目相对,他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严真恢复镇定,微微一笑,开始开会。
总体而言,严真带的这个班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所以每次开家长会严真的主旋律是表扬学习优异的学生,对于那些调皮捣蛋的都是一提而过。今天严真也是稍稍提了一下这几个人的大名,希望家长回去能多教育教育,让孩子把心思用到学习上。一个小时的家长会很快就过去了,结束的时候严真已经习惯被家长簇拥着询问这样那样的问题了,好不容易送走这些家长,严真吁了一口气,一抬头,意外地看见那名中校军官还坐在座位上。
中校军官起身,向讲台走去,一米八几的个子正好与站在讲台上的严真平视。面对如此充满压迫气势的男人,严真努力平静道:“你好,顾——”看着他那一身戎装,她有些犹豫该如何称呼。
男人礼貌一笑:“刚刚您点了顾珈铭的大名,所以我想跟您谈谈顾珈铭的教育问题。”
见严真点头,男人便微一偏头,对着门外喊:“顾珈铭,给我进来。”
片刻,就看见一个小人背着书包扒着门框向里面望来:“首长,您找我?”
男人挑眉:“稍息,立正,齐步走——”
小人瘪嘴,但还是照做。男人摸摸小朋友的头,看向老师:“严老师,请问顾珈铭这段时间在学校表现如何?”
严真看了两人一眼,大人表情沉静,很有耐心的模样;小人则表情委屈,看着她的一双黑色大眼睛也颇有些可怜。大人似乎看出了严真的为难:“没事,老师您尽管说。”
严真笑了笑:“也没什么,顾珈铭同学确实需要一些管教,不过总体表现还是不错的。”
男人明白了,弹了弹顾珈铭的脑袋:“行,谢谢老师了。”说完就拎着顾珈铭的胳肢窝。顾珈铭碍于老师在场不好意思哇哇大叫,只能用一双黑亮的眼睛使劲瞪着他。
男人礼貌道别,牵着顾珈铭走出去了。
严真盯着这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一对有趣的父子呢。
顾园门口,一辆车子刚刚停稳。
车门打开,男人率先走了下来,随后又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这回下来的是顾珈铭。小人站定后背起双手,再一次瞪了一眼面前这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大人之后,踏着大步离去。
中校军官摇了摇头,敲了敲司机的窗户:“冯湛,等下你去机场接一个人,别问是谁,只管找最黑的穿军装的人就行了。”
“行。”冯湛乐呵呵地答应了。
屋子里顾珈铭的小婶梁和一看见风风火火进来的小朋友就立刻迎了上去:“怎么跑这么急?你爸爸跟你小叔呢?”
顾珈铭一哼:“别跟我提这两个人。”小朋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梁和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子,哄他道:“好了,不生气了。我听你小叔说,你爸爸坐的飞机误点了,本来是能赶上的。而且这不没误事么,你小叔不是替你开了家长会?”
这才是最让顾珈铭气愤的地方。家长会开是开了,他的位置上也坐了一位穿军装的,不过那位是他的小叔,不是他的爸爸!他的爸爸现在还坐在飞机上优哉游哉地往回飞呢。
“那不一样!”小朋友撅撅嘴,还是有些生气。
梁和笑笑,揉揉小朋友的脑袋瓜:“好了,今晚有你最爱吃的奶油酥,快点去吃吧,晚会儿你爸爸就回来了。”
顾珈铭果然眼前一亮,书包撂给梁和就直接奔餐厅去了。梁和站在他身后,失笑地摇摇头。瞧这小馋猫的样儿,哪里还有一点将门之后的样子。
顾家的大家长顾长志算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老一辈革命家了,先是解放战争,然后又经历了中越反击战的九死一生,20世纪80年代被授予了将军衔。这位老将军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顾淮清,在南方某省担任省委书记一职。剩下的两个儿子都在部队当兵,其中二儿子顾淮越在B军区某集团军甲种A师任参谋长一职,小儿子顾淮宁则在该集团军T师装甲团当团长。按理说三个儿子都这么有出息,顾老将军两口子应该高兴才是,可偏巧这三个儿子都不在父母身边,也够让这老两口郁闷的了,尤其是顾母李琬。
李琬是顾长志的第二任妻子,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次子顾淮越是李琬的长子,小儿子顾淮宁。因顾淮清不是李琬亲生的,便也不好多作要求,可是顾淮越和顾淮宁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拖家带口的小儿子顾淮宁。自从小儿媳梁和生下一对双胞胎之后,李琬是恨不得这一家天天留在C市,每逢过年过节必定打电话催他们回来。这一回不就是催回来的吗?
梁和笑了笑,回想起上飞机前顾淮宁接的一个电话。那是在西北地区参加军演的二哥打来的,她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没想到却是交代家事——替小祸害开家长会。
顾淮宁笑:“你儿子的教育问题怎么也抛给我了?”
那头沉默了几秒:“飞机晚点了,回去也准赶不上了。你去凑个数,老师这回都把电话打上门了,一定是这小崽子有什么重大问题。”
顾淮宁轻笑着答应了,而梁和心里却想,小朋友这回又得伤心了。
其实,按照顾淮越的安排,他还是能准时赶上家长会的。不料飞机因天气原因延误了几个小时,所以等顾淮越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车子在顾园门口停稳,顾淮越下车,走进院子时就看见大厅的灯还亮着,想必是家里人都在等他。他站在门外头,整了整军容,揉了揉眉间才跨步进门。
母亲一见他就迎了上来,他忙笑道:“妈,我的排场都让您给弄大了。”
李琬轻责:“还说呢,瞧瞧你这晒得。”每次他和弟弟顾淮宁回来,母亲总是最能唠叨的人,这点全家人都知道。
父亲顾长志抖抖报纸,哼了一声:“都当兵这么些年了,也就一次常规对抗演习,能有什么事?”
他刚说完李琬立马就瞪了他一眼,其实顾老爷子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虽说这辈子真枪实弹的也经历过,可人老了难免就有点胆怯,心里也惦记,不过就是不让人看出来罢了。这下儿子也回来了,老爷子就放下报纸上楼休息去了。
李琬一边跟在老爷子身后一边嘱咐顾淮越:“你那胃肯定对付不了飞机餐,厨房里留着晚饭,让张嫂给你热一下,务必吃晚饭。”
顾淮越笑了笑:“知道了,您快去休息吧。”
二老上楼,总算清净了,余下三人一对视皆是无奈一笑。梁和上楼照看宝宝,把空间留给他们哥俩。
顾淮越喝一口茶,摇了摇头,声音微沙地岔开了话题:“家长会怎么样?”
“你儿子不高兴了。”
“哦?”他笑了笑,“意料之中,不过这回的确是我的不是,早答应他了却又没赶上。”
顾淮宁沉默了几秒说:“二哥,我说一句你不愿意听的。”
顾淮越挑眉看他。
“得给珈铭找个妈妈了。”顾淮宁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缓慢地说着,“珈铭的妈妈去世了那么久,你自己怎么样我不管,可孩子没了母亲总是不行。”他当了父亲,更明白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孩子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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