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的时候顾老爷子才见到了顾淮越的主治医师。之前他只是从涂晓那里听说了一些,如今见了面才意外地发现给儿子主刀的这位医生竟然是曾经同自己一起上过前线的老战友,惊喜过后当下叙起旧来。
顾淮越趁机越过两位叙旧的老人走向低头站在一旁的严真,问:“沈孟娇走了?”
“嗯。”
严真闷着脑袋点了点头,顾淮越撩了撩她的头发,看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严真嘟囔一声,顺便赶走脑子里作祟的消极念头,“有点感慨还不行啊。”
她故意说得蛮横,引得他低低笑了:“行。大不了让你从我身上讨点便宜回来,行了吧?”
若是放在平时她或许会瞪他一眼,可现在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严真竟会觉得有些忍不住,她猛吸了一口气才把这种感觉压下去:“我刚刚听那个实习医生说你又去检查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大问题。”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老医生说怕裂口又有位移,说是怕影响手术计划。检查了一下没事。”
“那就好。”严真放下心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等老爷子叙完旧,三人一同回去,简单地吃了点晚饭,老爷子提出要先回去,晚上还有活动。正在收拾东西的严真听见了忙走了过来,老爷子用手势制止了她,严真只得留步,顾淮越将帽子递给老爷子,顺便嘱咐他注意身体。
“行了,你小子还唠叨我。”
老爷子说道,临走之前深深看了严真一眼。严真明白老爷子的意思,那是让她不要多想。她的心思老爷子全明白,可他依旧那么照顾她的情绪,严真为此无比感激。
“发什么呆?想跟着老爷子一块儿走?”
肩上被披上了一个长袖外套,严真扭过头去,对上顾淮越含笑的双眸。也没反驳他的话,就是紧了紧外套,钻进了他的怀里。
“能不能抱抱我?”她闷头问着。
顾淮越垂眼看着自动投怀送抱的某人:“今天晚上怎么这么主动?”
“你抱不抱吧?”她故意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
顾淮越笑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当然抱。”
不仅要抱,还得来个公主抱!而严真看他动作这么利索以为他又像那晚一样“狼性大发”了,吓得赶紧护住自己,谁知他把她放到床上之后竟然没下一步的动作了。
顾淮越单手支着脑袋无奈地看着她:“我好歹也是人民解放军,有那么不靠谱吗?”
“人民解放军才爱搞突袭呢。”严真咕哝一声,用被子盖住两人。
别说,他还真想再突袭她那么一回。可惜后天就要手术了,这两天得注意“节制”。其实他在老军医办公室知道她哭过以后他就想抱她了,他大致能够理解她见过沈孟娇后的心情,也明白她此刻会有一些脆弱,只是长辈在场,他们两个小辈也不能太过亲密。所以,他只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现在,她在他的怀里,他能感受到一份让他心安的踏实。
一夜相拥而眠,第二天一大早老军医就把顾淮越叫了过去,说是昨天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严真要跟着过去,被顾淮越拦下了,他指着老爷子叫人送过来的保温桶:“先把粥喝了,我去去就回。”这架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一点也不像个病人。
严真瘪瘪嘴,坐在床头前一勺一勺地喝着粥,忽听一道低低的嗡嗡声从枕头下面传来,她翻出来一看,是顾淮越的手机。稍一思忖,她按下接听键,那头登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喂,是淮越吗?严真在不在,请她接下电话。”
这声音,是蒋怡的。
严真用力握了握手机,说:“是我。”
那头一下子沉寂下来,许久才有些迟疑地开了口:“我打你的手机打不通,所以才打了淮越的,打扰到他了?”
“没事。”
蒋怡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听娇娇说她昨天去找你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娇娇的问题是我没解决好,我会跟她说明白的……”
“我知道。”打断她有些急切的话语,严真淡淡地说,“我不会在意这个,您也请放宽心吧。”
“……哎,好。”蒋怡连声应道,“那就不打扰你了。”
“请等一下。”严真出声叫住她,静了一瞬才说,“您现在有时间吗?如果有的话我们见一面吧,我有些问题想要问您。”
蒋怡一时有些错愕,她是没想到严真会主动提出见面:“好。”
挂了电话,估摸着顾淮越还得等会儿回来,严真披件外套,向涂晓交代了一声就向医院外走去,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蒋怡从车上下来。四目相对时严真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疲惫和病态,看来沈孟娇也没有骗自己,这几日蒋怡过得确实不好。
依旧是上次那个茶馆,点的依旧是上次那种茶,严真在默默品尝了一杯之后才开口问道:“我之前说过不在意您的身份,可昨天孟娇找过来质问我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这个问题还是弄明白比较好。”握紧茶杯,严真抬头看向蒋怡:“这样问或许有些冒昧,但是我想知道,您,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蒋怡听了前半句就明白严真要问的问题了,现在她沉默着,搁在桌子上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严真,我答应你奶奶不会向你提起这件事。”
“可这个问题不说清楚的话,我和您的家庭都永远无法释怀。”
“严真,我——”
“我懂奶奶的意思。”严真说,“不过这是我的问题,不能总让奶奶替我承担。”
蒋怡直视着严真,她从未见过严真如此坚持固执的一面,这个脾气倒真像老严。
动了动唇,她有些迟缓地说出三个字:“我不是。”
得到答案的严真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后她抵着桌子,哑声问:“那我的父亲为什么会一直留着你的照片?我的亲生母亲又是谁?她现在在哪儿?”
“严真——”蒋怡惊慌地看着有些失控的她。
“请您告诉我!”
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逼得毫无退路,蒋怡眼睛紧紧一闭,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她去世了。”
四个字,让严真彻底蒙了。这个答案对她来说确实是最容易想到的答案,可是当亲耳听到时她一时间还是无法全盘接受,坐在那里久久不动。
蒋怡也有些慌乱地喝了一口茶:“其实我从来不愿意回忆这一段过去,即使你奶奶不提醒我我也不会随意在你面前提起。我以为你会知道,可后来一想你的父亲为什么要告诉你呢,让你无忧无虑地长大多好。又或者等你长大了,到了可以承担真相的年龄了再告诉你。”蒋怡抬头看着严真:“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老严他会去世得那么早。”
严真眼睛微微眨了下,像是在听。
“严真,你奶奶之所以不愿意让我告诉你是担心你。”蒋怡看着她,似乎是在思索怎么来告诉她,语速也极为缓慢,“因为,老严他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严真仿似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老严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蒋怡又重复一遍。
严真登时从心底倒抽一口凉气,撑着桌子嚯地站起,眼睛死死地盯着蒋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怎么可能!”
她以为这样可以吓退蒋怡,可蒋怡却没反驳,依旧是那样看着她,仿佛陈述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到头来吓到的反倒是她自己,撑着桌子微微有些颤抖:“从我有记忆时他就陪在我身边,他待我那么亲,怎么可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是真的。”蒋怡此刻看她的眼神就是像在看一个孩子,“你的亲生父亲也是一名军人,他跟老严一起长大,一起入伍当了兵,直到他调去了西藏一个边防哨所才分开。你的父亲是个令人钦佩的军人,因为他与你的母亲一起驻守在边防哨所,看守输水管道看守了近十年。那么辛苦的生活工作条件,两个人相依相守,既幸福又艰苦。”
这样的夫妻哨所严真不是没有听说过,可她从未想过,这会与自己有半点关系。
“后来在你父亲还有两年期满转业的时候你母亲怀孕了,快要生产时你父亲就把你的母亲送到了县城医院待产,因为他每天都要值班,就请了个老乡陪你母亲住在医院。可以说一切都准备得好好的,就等着抱孩子了,生产的时候你母亲几乎是废了半条命才生下你,还没看上你一眼就昏厥了过去,那时边防医院条件差啊,流出的血压根儿就止不住……”说到最后,蒋怡的声音已经哽住了。
就这么,去世了?严真听得甚至有些恍惚:“那我的父亲呢?”
蒋怡平复了情绪:“他把你的母亲葬在了西藏,后来又请假回了次老家,把你交给了老严和奶奶,让奶奶帮着带。他说自己没什么亲人,那边条件苦,不能让你一个小孩子跟着受罪。上面也提议调他回来,可你的父亲他不肯,他说要留在那里陪着你的母亲,以后死了也要葬在那里。谁想竟是一语成谶,回哨所的路上就遇见了一场雪崩,一辆小车全部埋入雪中,救援队伍赶到把他们挖出来的时候全部都没有呼吸了。”
“再后来,老严执意把你留在家里。当时我们正准备结婚,为此事大吵了一架,后来,也就分开了。”蒋怡说着,有些惭愧,“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会为当时自私的自己感到羞愧。”
话毕,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严真静静地站着,直到手脚彻底冰冷下来才缓缓回过神来。她沿着椅子慢慢地坐下,抬头看着蒋怡,一时间思绪万千,像是有许多话要说。
蒋怡默默等待着,可最终听到这也只是这样一句话:“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见过蒋怡之后,严真有些恍惚。
她不是没有过心理准备。在见蒋怡之前,她告诉自己,无论什么样的理由她都可以接受。不是因为她豁达,而是因为她不想再因为这些事情来扰乱自己的生活。可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真相会是如此让人难以置信。
小时候,在没看到照片之前严真会猜测自己的母亲是否在世,看到照片之后她会想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就是她的母亲,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竟是父亲领养的。
她现在很混乱。
她一想到她的亲生父母,那对在雪域高原相依相伴十年又双双葬在那里的两个从未见过的亲人就会感到既陌生又难以想象。对于蒋怡,严真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还有就是——顾淮越。
想到他的时候,严真眼皮忽然一跳。她用手指按按眼睛,抬头看见老军医和老爷子从病房外走来。
老军医和蔼地看着她:“淮越呢?”
严真醒醒神,说道:“师里来人找他谈些事情,马上就回来了。”
老军医笑着对老爷子说:“等手术做完回去了你可得让你这儿媳妇好好补补,我看着她的脸色比淮越还差。”
老爷子看着严真点了点头:“听见没有,这是医生的命令,比我说话还管用。”
严真勉力一笑,低下头把碎发拢到了耳后。
话说了一半顾淮越回来了,被老军医逮住就是一顿教育:“老顾你家这老二可没什么病人觉悟,这第二天要上手术台了还忙着坚守工作岗位。”
老爷子当即表态:“我把他交给你了,你想怎么训就怎么训,我不插手。”
顾淮越对这两位老爷子的一唱一和很是无奈,只得偏过头来与严真相视一笑。
第二天手术,医生嘱咐晚上一定要早些休息,因为转天一大早就得起来作准备。也不是什么难做的手术,可持续的时间较长,先头工作比较繁琐。顾参谋长觉得还可以忍,因为手术一做完过几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这是他跟老军医讨价还价半天才定下的。
顾淮越坐在床尾,看着不远处在跟涂晓交流术后注意事项的严真,嘴角微微翘起。等了一会儿,见两人还在说就忍不住出声赶人了。
涂晓龇牙咧嘴地走了,而严真则瞪了他一眼:“你干吗,我还有事要问。”
“着什么急,等做完手术再说也不迟。”参谋长很有底气,想一想这段时间以来难熬的养病日子,顾淮越忍不住低叹,“终于快熬到头了,我都有点想顾珈铭这小崽子了。”
提起小朋友,严真不觉露出一个微笑:“珈铭也一定很想你。”
“难说。”顾淮越平躺着瞅着她,笑了笑说,“说不定他更想的是你。小崽子,有了娘就忘了爹了。”
严真被他这句话噎得无语了,她在他床边坐下,笑问:“你这是在吃我的醋?”
笑得那么得意,顾淮越忍不住把她拉过来摁进怀里:“好像,是有那么点。”
“那你以后要多陪陪他。”
“会的,以后会有时间的。”他说着,看着她有些不解的样子又微微一笑,“等组织上正式找我谈话了我再告诉你。”
“那现在呢?”她斜他一眼。
“现在先保密。”
前几天刘向东来找他谈的就是这事情,说是某军校下来要人,席司令推荐的是他。问及原因,老刘只说他的身体不适合在野战部队待了。初听的时候顾淮越觉得好笑,早几年他从特种部队下来的时候带了一身伤,那时候也没听上面说啥,现在倒是觉出问题了。
最后还是老刘开导的他,让他多想想家庭,多考虑考虑严真。他这便才有些犹豫,要知道,要他过去的那个军校在C市,哪方面都比B市方便得多。
严真并不知道这些,看着顾淮越一本正经的样子只想咬他一下,可也就是想想而已。忽然啪的一声灯被关灭了,严真的肩膀立刻被箍住:“好了,熄灯时间到了,就寝。”
“等一会儿,我还有事没干完呢!”严真挣扎着,可放在她腰间的手纹丝不动,“顾淮越!”
耍起无赖的某人她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可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和翘起的嘴角又气不起来。僵持几秒,严真终究还是投降窝进了他的怀里。
而头顶上方的那个人此时睁开了眼睛,望着怀中乖乖归顺的小白兔微微笑了笑。
“笑什么?”严真闷闷地问。
顾淮越轻咳两声说:“按兵不动也是御敌之道,古人诚不欺我也。”
得了便宜还卖乖!严真气极反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上午,老爷子起个大早直接就过来了。
虽然老爷子这一生算得上身经百战,可人越老胆子越小这句话可是一点不差。老爷子的紧张,谁都看得出来。
顾淮越以前受过伤,可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场面,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看着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护士给他的脚做准备工作的严真,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没事,小手术。”
“我知道。”
“那你还紧张什么?”
“没你脸皮厚,耐抗。”
这话要搁平时让顾参谋长听了估计就要搞突袭了,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他能做的就是捏捏被他握在掌心的手。
老军医已经来了,手术室的准备工作也就绪了,只等这个病人,严真催他:“赶紧上岗,别愣着了。”
顾淮越没松手,依旧是这么看着她。严真明白他的意思,脸颊登时飘上了一抹绯红。她抬头看了众人一眼,众人皆识趣地背过身去,严真抓紧时间俯身吻了他一下:“我等你。”
顾淮越轻轻一笑,松开前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像是回应。
手术室的大门在她面前紧紧闭合,严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向一旁的长椅,与顾老爷子并肩而坐。
“爸,这走廊有些吵,您去淮越的病房等着吧。”
“没事,就在这儿等。”老爷子笑道,“你妈前几天脚崴了不能来,说是淮越手术时让我分分秒秒都在外面候着,一结束就立马通知她。”
严真也微微一笑,不再劝阻。
其实她明白,老爷子是怕她一个人在这儿担心得坐不住,才陪着她坐在这儿的。顾淮越曾经对她说过,老爷子话少,可对孩子们的疼爱不比李琬少,如果有一天你一旦找老爷子谈心了,那就是人生方向出现重大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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