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小声而又坚定的道:“这恰恰说明了杨俊的认罪奏折有问题,试想,如果杨俊真的认为自己有罪,那么他便应该对后果有心理准备。揽下如此罪责,必是要面临严惩的。杨俊真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在朝堂上便不会大放厥词。你适才说他在朝堂上公然攻击了皇上弑兄杀父的行为,这恰恰说明杨俊并没有对朝廷处置的后果做好心理准备。我想,郭旭必是设了局,事前给了杨俊什么承诺,双方达成了某种协议。在这种情形下,杨俊才肯上奏认罪,揽下责任。极有可能郭旭承诺会对杨俊网开一面,杨俊才肯认罪。对杨俊而言,这一关他也必须要过,兵败的责任他也推脱不了。如果能够得到皇上的许诺,保住自己的官职和性命的话,何妨将所有的责任揽于一身,虽然会名誉受损那也不算什么了。”
张寒秋心中的迷雾其实已经在林觉的话语中消散,他几乎可以断定林觉的分析是正确的。
“难怪……难怪……杨大人在朝堂上冒了几句,说他上了皇上的当了,说皇上卑鄙无耻,前一天晚上去他府中去作了什么承诺云云。当时情形混乱,我都没有在意这些话。他说了这些话之后,皇上便暴怒冲下龙座去堵他的嘴巴。现在看来,皇上恐怕确实是给了杨大人什么承诺。而且是亲自去他府中跟他达成了某种协议。在朝堂上杨俊发现他被皇上耍弄了,所以才恼羞成怒不管不顾的抖落出郭旭即位时的秘密,也将前一天晚上的事试图也公布出来。皇上岂肯让他说出来,于是便……发生了朝堂上那不该发生的一幕:一个皇帝,居然亲手在大殿上用铜香炉打杀朝臣。这不是情急之下想要掩盖什么,要堵住杨俊的嘴巴,还能是什么缘故?真是教人匪夷所思啊,若非林大人将这一切还原出来,我们还都蒙在鼓里呢。”
林觉叹了口气点头道:“你说的完全没错,正是你说的这个样子。辽人在和议条款之中要求郭旭杀了杨俊,因为辽人最忌惮的便是杨俊。为了以后能对大周动手时能够摧枯拉朽,辽人必须要除掉杨俊。而郭旭为了达成和议,并没有察觉辽人的阴谋。加之他自己也因为兵败之后怕遭受朝臣和百姓的指责,因为那北征之策便是他执意要做的。他担心皇位岌岌可危,所以亟需和辽人达成协议并找人当替罪羊。而杨俊是最有说服力的替罪羊。这种情形之下,杀杨俊不但可以让辽人满意,对郭旭也是有利的。于是杨俊便必须要死了。”
张寒秋重重点头,林觉已经的话正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描述的异常清晰。各方的目的都坦陈于面前,动机和行为完美契合,几乎无可反驳。
“……但是,直接杀了杨俊,一来无法服众,因为兵败确实是大罪,但朝廷上下除了追究兵败之责,更要追究朝廷决策的责任。二来,杨俊在军中威望甚高,培植的亲信党羽众多,若是直接杀了杨俊,恐引起军中将领哗变,造成难以控制的结果。所以郭
旭希望杨俊能自己主动请罪揽责,这样的话,那些将领党羽们便没有作乱的理由。这一点张大人适才说朝廷提拔西北军指挥使袁振乾为枢密副使一职便可见一斑。那袁振乾是杨俊嫡系手下,可以说是完全服从于杨俊的高级将领。朝廷这么做的目的便是安抚袁振乾,拿枢密副使的职位作为筹码稳住袁振乾。郭旭为了达到让杨俊主动认罪的目的,便主动前往探望杨俊。可以想象,杨俊请罪的前一天晚上,两人必是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杨俊自认为无法逃避责任,所以在得了郭旭的某些关键承诺之后同意上奏折请罪。你说郭旭特意召开大早朝,那便是郭旭希望更多的官员都知晓杨俊认罪之事,扩大影响。认罪的奏折到手,郭旭达到了目的,便将计就计要杀了杨俊。杨俊醒悟过来之后发现已然坠入郭旭彀中,恼羞成怒之下便说出了那些话。郭旭情急之下便当着数百文武的面干出了亲手打杀杨俊的骇人听闻的举动来。张大人,不知你对我的这一番推测可有什么疑义么?”
张寒秋默默的看了林觉半晌,沉声道:“我只能说,林大人的分析滴水不漏。即便有出入,怕也没有太大的出入。我虽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却也不得不相信事实正是如此了。哎,谁能想到,我大周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君不是君,臣不是臣。为君者地位不正,昏庸暴虐。为臣者自私自利,不忠不义。大周走到今日这一步,历代先皇泉下有知,怕是要痛心疾首死不瞑目。”
林觉点头道:“大周到了今日这步田地,很多人都难辞其咎。大周先皇们便没有责任么?大周多少钱粮被靡费,原本国库充盈兵强马壮,到了先皇手中,便已经捉襟见肘举步维艰了。当初严大人和我的老师方先生他们希望推行新法,改变局面达到富国强兵之目的。可是遭遇了那么多的阻挠和诬陷。杨俊自己不也是对他们攻讦甚急,只是因为两位大人希望能改革兵制,触及了他的利益。他今日之死,何尝不是一种报应?假若他能支持军队的变革,我大周的兵马经过这两年的精心打磨,将那些混迹在军中的老弱残兵都淘汰掉,用节省的军费增强装备战马和士兵的待遇,则现在大周的兵马岂会是如今这般模样?现在霸州一线尚有四十万兵马,为何朝廷却会同意和议?无再战的勇气?那其实便是因为所有人都明白,那四十万兵马是没有战斗力的,都是一些废物。朝廷自己酿成的苦酒今日自己不得不咽下去。杀杨俊是自毁长城,但其实朝廷很早就在自毁长城了。从方大人和严大人死了之后,朝廷的长城便已经倒了。”
张寒秋点头叹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当初你我在条例司中,新法轰轰烈烈,颇见成效。朝廷气象日新月异。然而,这些败家子们,这些宵小之辈害的严大人和方大人寸步难行。这群混账东西逼死了两位大人,现在满朝的跳梁小丑,今日之局面,果真是自己作出来的,完全是咎由自取。”
林觉冷笑道:“现在明白这些也已经迟了,大周到现在的局面,基本上已经是沉疴难解,病入膏肓了。”
张寒秋盯着林觉道:“林大人,你难道不想办法救一救大周么?你也是大周之臣啊。我之所以投奔你来,便是希望跟着你做一番事情,能否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放眼天下,怕只有你才能做到了。我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投奔你,就是希望能做些什么。”
林觉大笑道:“张大人,你从骨子里还认为我们是造反之人,还以为我们是不光彩的是么?否则你怎会有‘冒天下之大不韪’之言?”
张寒秋忙道:“不是不是,我用词不当,我是真的觉得朝廷已经不是我要效忠的朝廷。我想过了,郭旭篡位我可以原谅,毕竟他也是先皇之子。李唐李世民不也是……”
林觉冷笑道:“不要做这样的对比,他和李世民能比么?他给李世民提鞋都不配。”
张寒秋忙道:“是是是,我的意思是,即便是篡位,他其实也是先皇血脉。我们臣子能做的有限。如果他是个好皇帝,我也认了。但事实证明,他是个昏聩之君,所以,我必须要做出另外的选择了。林大人现在和梁王父子举旗而反,但护佑的是我大周社稷,这里自然是我的归宿。”
林觉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你能来,我举双手欢迎,我们现在最缺的便是你这样的人,你有很多事可干。”
张寒秋道:“我必尽心尽力,我不想大周就这么倒下,我要出一份力。”
林觉点头道:“那我们便方向一致了,正所谓同道可谋,我也不想大周倒下。张大人,你离开京城就对了,否则依你的脾性,恐不为他们所容。郭旭这皇帝怕是也做不长了,这厮既蠢又坏,但他恐怕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他其实已经沦为傀儡了。”
张寒秋一愣道:“此话怎讲?”
林觉斜眼看着张寒秋道:“这还用说?吕中天现在是军政大权一把抓,他儿子吕天赐又是三司使,朝廷军政财权集于这老贼一身,他已然可以为所欲为了。国难当头,这老贼倒是闷头攫取了全部的权力。郭旭此刻怕是还在梦中呢。我在想,这老贼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大周立国之初便订立两府三司之制,便是要三权分立相互挟制监督,避免大权独揽一家独大。他现在倒好,完全无视大周的祖制。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在想,针对杨俊的这番设计是否是出自于他之手,以郭旭的智商,我觉得他想不到这么做。我甚至进一步的大胆推测,辽人杀杨俊的协议是不是吕中天从中推动,他吕中天是否跟辽人之间有什么默契。老贼是不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惊天的谋划呢?谁能说这一切便无可能?”
张寒秋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他的心头砰砰乱跳,身上冷汗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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