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发起火来,像一尊暴怒的门神,头发直立,眼珠暴突,槽牙紧咬,通常手里拿着的是绳子、笤帚或棍子。我们弟兄几个谁要犯了错,都会被喝令跪下,边呵斥边发狠地抽打屁股,直到认错表了决心,才会罢手。
娘只在一旁抹眼泪,等爹停了手走出家门后,才敢走过来,心疼地抚摸着我们红肿的屁股。“人不打不成器,你爹都是为你们好,怕你们把道走歪了,长大成了祸害。”
尽管娘每次都是这几句话,可是我觉得是这么个理。无论爹打得多厉害,我从不记恨。有时觉得冤枉,也只是在心里默念:谁让我是人家的儿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念着念着,心里舒坦起来。
我挨打次数多了,有了经验,或是装可怜,或是装诚恳,一声接一声喊着:“我错了,我改!我错了,我改……”
一旦到了此刻,爹便停下手,厉声问:“真知道错了,真改?”
我的表情要更丰富些,“真知道错了!真改……”
爹叹口气,“真是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而后烟消云散。
如果“云散”不了,我只能瞅准机会,跑!
挨打的滋味真不好受。
有时我对自己的表演颇感得意,不像二哥,被打时一声不吭。爹越打越来气,直到打得二哥屁股开了花,自己觉得都手软了,不忍再下手,才停下来。
我问二哥:“你向爹认个错怎么了?”
二哥瞪着眼,仰着脸,梗梗着脖子,“我没错,认什么错?打死我,我没错就是没错!”二哥是个扛着竹竿进胡同,走到头都不会拐弯的人。
平常我们弟兄几个在家里,无论嬉闹多厉害,只要听到爹“蹚蹚”的脚步声,立即鸦雀无声。
一听要叫爹来,我的眼前只有彭老师蠕动着的一张嘴,两腿也有点发软。我的娘啊,这不要命了!
我没看见爹进来,只听到一嗓子声如洪钟地询问:“瑞僖怎么了?”才发现爹手握着烟袋,站在我面前。
因为爹从小身单力孤,特别希望人丁兴旺、开枝散叶,所以我们姐弟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都带“人”字旁,而“瑞”字,是我们郑家这辈人的排行字。
彭老师一见到我爹,好像气已经消了,竟然还笑着说:“都是年龄小,不懂事,我已经批评半天,你回去别揍他了。”边说边侧头扫了我一眼,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天豪哥,你今儿来得正好,班里的一些桌子凳子坏了,一上课吱吱嘎嘎,能不能抽空给修修?”
爹一听,连锛儿都没打,满脸堆笑说:“这么点事,算啥,今儿放了学,我就过来。”拿着烟袋敲着我的脑袋,“不许调皮捣蛋,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
我偷眼瞄了下,彭老师笑得非常开心。老师还是笑起来看着美!又看看爹,瞧这架势,这顿揍十有八九逃过去了。心里石头落地,顿觉呼吸均匀。
彭老师向爹摆下手,“行,就这么着,我要给孩子们上课了,你忙去吧。”随手一扒拉我的脑袋,“走吧,你个捣蛋鬼!”
爹只在七岁时上过一年私塾。
因为祖爷爷喜欢推牌九赌钱,把上百亩地都输光后郁郁而终。爷爷被迫带着奶奶、两个姑姑和爹闯了关东。三年不到的光景,爷爷在一场暴雪之中,挨受不住冻去世,奶奶只好带着他们回来。
在东北,爹因为年龄小,下不了矿,每天背个木头箱子,在矿上卖烟卷。亲眼目睹没有文化的矿工,像一个个玩偶,不仅整天累死累活,还被有点文化的小工头、大工头骗赌骗钱骗得团团转,处境凄惨。有时爹实在看不过眼,会耍点小手段,暗地里帮他们一把。一些矿工出于感激,时常接济一下爹,被欺负时更是仗义出手。一来二去,爹和矿工们混得很熟。时间稍长点,还和大小工头,甚至矿老板说上了话。
爹每次给我讲到这里,都会停下话头,看看身边做针线活的娘,开玩笑地说:“人家那矿老板可喜欢我了,让我留在他家,还说等我长大了,把独生闺女嫁给我。要是留在东北,我现在肯定是穿金戴银的阔老板,还跟你这个娘儿们受苦受累?”
一听到这话,娘便会气鼓鼓地说:“你那么有本事,别回来啊?还求人说媒,牵着一头牛,死乞白赖地来娶我。”
在娶娘这事上,可能爹有短处。娘只要这么一说,爹马上岔开话题。
在东北那段时间,爹接触的人多,听到的话多,看到的事多,想法也比整天土里刨食的乡亲们多了。我们家至少有两个硬杠杠不能碰,一是谁赌钱玩钱,打折谁的腿。二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
爹一辈子只佩服尊敬两类人,一类是有知识的人,不论长幼尊卑,只要见了面,会收起桀骜不驯的样子,毕恭毕敬讲起礼数。我懂事后,一度认为爹精神分裂,是个两面人。其实爹不是做样子,是诚心真意尊崇。一类是行侠仗义的人,无论这些人怎么贫穷落败,一律视为真心朋友,倾囊相助。至于其他人,即便是周边十里八乡有权有势有钱的人,也不屑为伍。在我们大队,爹像鸡群里的一只大白鹅,清高孤傲。
贫穷的孤儿寡母,不仅被瞧不起,还不受家族、亲戚待见,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粘掉一层皮。因为借一辆滚蛋车子,竟把十三岁的爹逼成了木匠。
开春地里要上粪。一猪圈粪,要一筐一筐背到地里,爹觉得太难。到有滚蛋车的几个邻居家去借车,明明车子在院墙角放着,却都推说车子借出去了,溜溜白跑半天。回到家后,爹很气愤,也很无奈,赌气要自己造一辆车。
爹找来一个大钉子,一把菜刀,在院墙边扛过来两棵小碗口粗的干柳木,四下又搜罗了一些木棍子、木墩子,想着滚蛋车子的样子,“咔嚓咔嚓”地干起来。
这种滚蛋车子,形状像个长长的梯形船,前窄后宽。关键部件是两根长且足够结实的木梁。木梁前面留好位置安轱辘,后边留好位置做车把。木轱辘是用一截圆木做成,中心打个洞,穿上一段硬圆木做轴;车身是在两纵、三横的通梁框架内安装上几根竖木条或竖木棍,长约一百五十公分;车把大概长八十公分、宽六十公分,人站在里面架起来推行;两个车腿大概高三十公分。全车不用任何钉子,全部是榫卯结构。
爹从中午开始,晚饭也没吃,到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终于造出了一辆堪称完美的滚蛋车子。
早饭后,爹特意等到人们纷纷下地的时候,在车上放上两个大荆条筐,满满地装上粪,在大街上推着显摆。
“哎哟,这是从哪儿借得这么新的车?小心点,给人家弄坏了赔不起!”有人看到,冷嘲热讽着。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们要用说一声!”爹很自豪。
与其说是显摆,其实是爹蓄意向不借给车子的人家示威。
人们对爹能做出这么好的车子大感意外,名声慢慢传开,上门找爹约活儿的人络绎不绝。
家里穷,买不起新工具。爹在破烂摊上,东淘一把斧子,西弄一把凿子,把木工需要的应手工具逐渐凑齐。
时不时出去帮人做车。
给谁家做,谁家管顿饭。
十三岁的半大小子,用一个铁钉子、一把菜刀打出了一片天地。后来不但成了当地有名的木匠,还成了铁匠、泥瓦匠,会做白案、红案大席,锔盆锔碗锔大缸,编筐编席、扎笤帚、打大绳。总之,凡是农村家里、地里的活,样样精通。
北街以张姓为主,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三;南街以郑姓为主,占五分之一;其他杂姓占五分之一。北街的孩子仗着人多,经常欺负南街的孩子。
爹不服气,自己在家做了把铁片大刀,背在背上,召集南街十二个孩子,连续三个晚上,挨个去敲北街孩子家的门,一个一个叫出来,当面问服不服。大人以为是孩子们闹着玩,不掺和,可北街的孩子个个吓得心惊肉跳,不敢再耀武扬威。当时在孩子们中间流行一句话:“惹谁也别惹‘南霸天’,那家伙真敢下死手!”
曾任天津市领导的张玉龙爷爷告老还乡,爹和他成了忘年交。
爹大部分学识是他传授的,诸如天文地理、易学风水、计算测量,甚至包括化学物理知识,还把他最钟爱的几本书传给了爹,包括《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易学相理》《针灸大成》。爹后来也成为当地颇有口碑的风水先生。
张玉龙爷爷去世,爹陪了三天两夜的灵。出殡时,抢在最前面抬着棺木,还一路拒绝他人替换。下葬后,跪在坟前大哭了一场。
乡亲们一致认为,爹是个铁骨铮铮、宁死也不会掉眼泪的人。在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的坟前,这样大哭,觉得稀奇。一段时间,成了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话题。
其实,哭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不知何时来、何时走。痛苦、委屈、恐惧、烦恼会哭,感动、激动、想念、不舍会哭……
哭,是情至真至深时的自然流露。
哭不一定代表软弱,不哭也不一定表示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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