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懵懂时代之要被送人的五弟(1 / 1)

我心我家 郑瑞僖 1761 字 2024-01-30

地里的小麦有半腿高,娇小的麦穗被墨绿色的麦叶紧紧包裹住,只露出小指肚般大的一点嫩绿,如同千千万万个熟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微风吹拂下,摇摆成阵阵涟漪的一湖春水。

麦垄里、田埂边的苦菜、蒲公英、菊苣菜等大都变老了,只能拣着嫩一些的挖回家吃。

周日早饭后,我带着五弟,邀上宝来、胡滨等五个人,去挖野菜。挖累了,在麦田里玩起捉迷藏游戏。

五弟起先还能东蹿西跳地找我们,一袋烟的工夫,大哭起来:“三哥,三哥,你在哪儿啊?我害怕,你可别丢下我啊!”

我趴在不远处的麦垄里,听五弟真伤心了,赶紧站起来,“我在这儿藏着呢,别哭别哭,我疼你还疼不过来,怎么舍得丢下你!”

五弟破涕为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蹚着麦子一摇三晃地扑向我。

我把五弟抱起来,“噢,不害怕,不害怕。”

五弟头贴着我的头,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不撒手。

过了好一会儿,觉得五弟情绪平复了,我轻轻把五弟放下来,“快晌午了,咱回家吧。”

五弟点了点头。

离家还很远,就看见姐在家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一见我,快步跑过来,从兜里掏出两个玉米饼子塞在我手里,颤声说:“守恒叔来要瑞伦了,就是咱爹同意,我死也不答应。你带瑞伦上西南洼,咱姥姥家的坟地那儿躲起来,我不叫你,千万别回家!”

我一听,把菜筐子一扔,抱起五弟就跑。

姐一把拉住我,“背上菜筐子,要是咱爹看见,肯定知道你们回来了。”随手把撒在地上的菜,扒拉扒拉塞进菜筐,挎在我肩上,推着我快走。

我背着菜筐,抱着五弟,一口气跑到姥姥家的坟地。三里多的路,丝毫没觉出累来。

五弟坐在地上,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三哥,我饿了。”

我在兜里掏出玉米饼子,递给五弟。在菜筐里挑出一棵苦菜,甩了甩土,掐了几个嫩叶,用嘴吹了吹,“给,就着吃吧。”

叶子的白汁,像乳胶一样粘在几个指尖上,黏糊糊的让人心烦。

坟地里的大树,前几年平坟的时候都砍掉了,几个杨树墩子上新长出的树,只有胳膊粗。虽说是初夏,太阳毒得能让人脱层皮。

我和五弟挤在树下,稀疏的杨树叶子像一张破网,斑斑驳驳得有点荫凉。

“三哥,你不饿啊,怎么不吃?”五弟见我闷头不语,关心起我来。

“哥不饿,你吃吧。”我随口应了声。全身的细胞,仿佛都被惊恐不安激荡起来,憋得要炸了。脑袋恨不得是台三百六十度侦测的雷达,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中午吃饭时,不见我和五弟回家,爹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可又不能和守恒叔明说,不住嘴地催促娘赶紧摆酒上菜。

娘红肿着眼泡,一样样摆上桌,赶紧出去擦眼泪。

姐把大哥、二哥和四弟召集到东屋,毅然决然地说:“就是咱爹打死咱们,也不能把瑞伦给了守恒叔!”

“对,死也不能让守恒叔把瑞伦带走!”大哥说。

二哥和四弟随声附和。

爹不停地劝守恒叔喝酒,“这些孩子,玩起来也不知道早晚,别管他们,咱先吃先喝着。”

守恒叔看看爹:“大哥,大嫂是不是舍不得把小五给我啊?”

“娘儿们当不了家,这个家我说了算。你还不了解大哥我,吐口唾沫是颗钉,答应的事绝不反悔。喝酒,喝酒,不用管他们。”爹嘴上这么说,却软软的没有底气。

俩人有些尴尬,话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一股脑喝酒。

爹觉得时间实在太长,对守恒叔说:“兄弟,你在炕头上先躺会儿,我去看看瑞伦,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走进东屋,压低嗓子厉声追问:“你们把瑞伦藏哪儿了?他跟着你守恒叔是去享福,又不是去受罪,怎么舍不得?快说,瑞伦在哪儿?”

姐姐、大哥、二哥、四弟怒视着爹,不说话。

“我豪横半辈子,靠的是这张脸,靠的是一个信字,答应人家,再舍不得,咬碎牙也得给。反悔做小人,我还怎么有脸出门,怎么在世面上挺直腰杆子?”爹紧蹙着眉头。

姐坐在炕沿上,听爹这么一说,立刻站起来,挺直脖子看着爹,“别管穷啊富的,我们在一块就是好好的一家人。你把瑞伦给人,把我们拆散,就是不答应!”

爹又急又恼,一脚踹在姐的胯骨上。

姐一下子瘫在炕边。

爹打姐还是第一次。爹知道姐为这个家付出太多,心里总觉得亏欠姐,平时再不高兴,也只是冲姐喊两嗓子。在姐瘫在炕边的一刹那,爹的脚高高抬着,僵愣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你个死丫头,长大了昂,敢跟你爹顶嘴,找死啊?”

姐扶着胯骨,倔强地瞪着爹,“你就是打死我,也不让你把瑞伦给人!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他,要是真到了要饭的地步,我不吃不喝,也能管他饱!”看爹坚决的样子,姐的泪水开始在眼里打转,“爹,求求你,别把瑞伦给人吧。”

姐再苦再累再委屈,也没求过爹求过娘,更没有求过别人,都憋在心里,脸上表现出一副蛮高兴、满不在乎的样子,默默忍受着。我有时看见姐偷偷擦眼泪,心疼地问声为什么。姐会说:“我眼窝子浅,爱流泪。”

二哥挺直身子,恨恨地看着爹,“你要把瑞伦给人,我再也不认你这个爹,老了也不养你!”

爹一时语塞,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心里七上八下翻腾着,过去在家里呼风唤雨、威风八面,谁敢在面前出个大气,今天怎么一个个不服天朝管?——看来孩子们长大了。不过,总是个闯过大江大浪的人,很快恢复了常态,“你们这帮孩子,懂什么啊!唉——”爹心情沉重地摇摇头,走出家门,到姥姥家,到干娘家,凡是爹想到我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

我看瑞伦有点渴,伸手在树上摘了一片杨树叶,卷成一个兜兜,用麦子秸捆扎好,又拔了几根蒺藜秧子,连接成一条绳子,接在麦秸上,到附近的水井里提了一兜水,给瑞伦喝下。

瑞伦躺在我的腿上,慢慢睡着了。

我倚着树也打起盹来……

“瑞僖,醒醒。”二哥拨拉着我的脑袋喊。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刺眼的太阳,已变成一个火球。

“姐不说来叫我们吗,你怎么来了?”

“姐腿疼,走不了路,让我来叫你们。”

“没事了,我们能回家了?”

“守恒叔已经走了,没事了。”

我扶起瑞伦,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走,回家喽。”

筐里的野菜已经晒得半干,人不能吃,只能喂猪。“二哥,你看看,可惜了这半筐菜!”

吃晚饭的时候,爹黑着脸,不瞧眼前的饭碗一眼,苦闷地抽着烟袋。娘,大哥、二哥、四弟闷头吃着饭,五弟左右瞅瞅后变得更加乖巧。

我知趣地吃了几口饭,赶紧回东屋看书写作业。

姐闭着眼躺在炕头上,一动不动。

爹在桌角磕打了下烟袋,下了炕,临出门时,对娘说:“舀碗凉水,放点盐,找块布给瑞俪敷敷,会好得快点。”

姐的眼角挂着泪珠。

爹一连几天在队里干活,懒得说话。

金辉叔关心地问:“天豪哥,怎么这几天成了闷葫芦,病了?”

爹敷衍着说:“没有,跟孩子们生了点气。”

“不是我劝你,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你那脾气也该改改。”

“嗯,还真是的,要改一改。”爹若有所思。

“天豪哥,接着诸葛亮草船借箭,再往下给大伙讲讲呗。”金辉叔来了兴致。

爹面无表情地说:“改天,改天。”

过了十来天,爹买了二斤猪肉,称了一斤香油馃子,骑行了七十多里,去看了守恒叔,还住了一宿。回来后,脸上才有了点笑模样。

夜色幽暗的堂屋台阶上,爹攥着烟袋坐在我身边,“瑞僖啊,男人这辈子就怕言而无信,说出去的话,许诺出去的事,肚肠子悔青了,也得认下,要不,会被人瞧不起,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我“嗯”一声,重重地点了下头。

“我觉得这是我活了半辈子,做得最丢人的一件事。人无信不立啊!”爹一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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