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大队开始全面推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每个生产小队的农具、牲畜等集体资产,按互助组进行抓阄分配。每个互助组包含的人口数,基本相同。
我们家和金辉叔、狗剩叔、三虎婶、铁桥爷家结成一个互助组,分到了一头枣红色骡子、一架耧车、一个石砘子。
生产队里的土地多,光是能耕种的好地加总起来,就一个人平均五亩多,像我们家,分了将近三十亩地。
地多,又赶着节气种麦子,膘肥体壮的骡子很快瘦成一副骨头架子。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临近中午,爹对娘说:“下午犁地,骡子得卖一把力气,煮半盆黑豆喂喂吧。”
给牲口煮黑豆吃,如同给人煮几斤牛肉吃一样金贵。
看娘把黑豆煮好晾凉后,爹舀了满满一碗端到牲口棚,放在食槽底下。
骡子好像明白爹要给改善生活似的,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头,摆了摆尾,眼睛看着爹。
“不要猴急,今儿黑豆敞口吃。”爹亲切得就像和我们说话一样。边说边拿起挂在墙上的铁筛子,走到棚子墙角的大荆条筐边,把筛子放下,弯下身子,用双手叉着一堆铡好的干草抖抖,松开手,再叉起抖抖……反复几次,才叉起干草碎放到筛子里,细细筛起来,直到爹认为把干草里的泥土、碎砖瓦粒都筛掉、捡干净了才住手,轻轻端着倒进食槽。
骡子低下头,嘴巴拱拱,鼻子嗅嗅,抬头直眼看着爹。
爹爱惜地拍了拍骡子的头,“嗯,心眼不少,这是等着我给加黑豆呢。”接着边叹息边摇头,“嗨,苦了你了!”右手端起食槽底下的黑豆碗,四个手指端牢碗底,大拇指抠着碗边,沿着食槽抖动起来,把黑豆均匀撒在干草里面。
骡子快速低下头,追着碗吃起来。
爹一见,用空着的左手迅速边搅拌边说:“你的担待点,咱家日子还不宽裕,让你干吃黑豆可吃不起,要掺和着干草吃。”
骡子安生下来,连干草带黑豆一同吃着……
爹蹲在门口抽着烟袋,盯着骡子的一举一动。发现一食槽草料快吃完了,又回屋舀了一满碗煮熟的黑豆,把干草碎筛干净,再拌好一食槽,继续蹲在门口抽着烟袋……一直等到骡子心满意足地离开食槽甩甩头,原地踏了几步。爹起身上前,解开缰绳,牵到胡同口前的水坑边,让骡子饮足水,然后拴牢在坑边的木橛子上,才回家午歇。
下午三点多,爹赶着骡子拉着犁来到地边,看着长长的地头、硬邦邦的土地,浅浅地把犁插进土里,好让骡子犁起地来轻省一些。不忍心像其他家一样,深深地插下犁铧,挥着鞭子发狠地抽着、骂着,致使骡子拉起犁来左摇右晃,犁出十几米就汗透全身。
太阳还有一竿子高,早早歇了活,回家喂上干草黑豆。
爹决定开个互助组会议,研究一下爱惜骡子的问题。
晚饭后,爹等在水坑边,让四弟挨家叫人。
自从分了土地,晚上来水坑边聊天的人稀稀落落,家家憋足了劲过日子,没人再热衷于扯闲篇。
看看人到齐了,爹缓缓地说:“骡子是咱这几家的一个壮劳力,要是有一天累垮,地里的活可就褶子了,得精心喂养、省着点使唤。”
狗剩叔抽着烟袋,话里有话地说:“反正在我们家是周周到到地养着,使活的时候也有时有会儿,不像有的家,舍不得喂草料,还赶着给儿媳妇家去犁地,整天往死里使唤,一点不心疼。”
金辉叔翻个白眼,伸手把两只鞋脱下来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嗨,怎么这么臭?”接着把两只鞋都底朝上、面朝下相互磕打下,“别指桑骂槐的,我伺候骡子比伺候我爹还尽心,偶尔帮下儿媳妇家,就说三道四,你这人可不厚道!”
铁桥爷咳嗽了一声,“厚不厚道,大家心中有数。我们家三口人的地,也跟你们七八口子的人家一样,轮着养两天,草料不少喂,可在我家干的活比你们少多了,这怎么说?”
几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吵吵个没完。
爹坐在树墩子上,烦恼地低头抽着烟袋。
三虎婶看爹不高兴,生气地喊起来,“骡子是咱几家的,怎么喂、怎么使全凭良心。摸着心窝子想想,自个认为过得去就行!天豪哥召集咱们来是商量办法的,像你们这样吵嚷下去,到天亮都不会有结果。有好主意就说说,改改章程;没好主意,照常轮着走吧。”
爹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只好顺着三虎婶的话说:“再轮轮看吧,都尽点心。”
人们不再说话,各自怀着心思散去。
入冬前,骡子死了。
金辉叔招呼着把骨头和肉分了。
爹看不得这惨状,背着草筐、铁锨到地里散心。
吃饭时,娘把煮好的肉端给爹吃。
爹把碗推到一边,“你们吃吧。”不忍心下嘴。
爹有些想不明白,对娘说:“现在人是怎么了,地分了,人心也就分了?各家都想着自家过日子的事,见便宜就抢,见吃亏的事就躲,那大家的事谁想谁干呀,集体的事谁想谁干呀?”
“你一个小老百姓,还操心人家集体的事,把咱家日子过好,让我们娘几个天天能吃上馒头、吃上肉,就得了。”娘抢白着爹。
“爹,您老落伍了,现在是英雄不问出处,挣钱不讲是非,什么钱都挣得理所当然,什么钱都花得心安理得,有钱就是大爷。”二哥说。
“我脑筋真有点锈住了,自古至今,挖空心思挣钱过日子的人听说、见过不少,可像如今一些人为了钱,道德廉耻都不讲、都不要的,还是蝎子拉粑粑独一份。”爹端起碗,大口喝了口粥。
一阵“啪啪”的打脸声,伴着秀秀的咒骂声,从窗户缝中传来。
“老娘每天东奔西走地辛苦,挣钱养活你们这一窝猪崽子,老的小的跟着享福,你他妈的就连点良心都没有啊?这一碗骡子肉,两口给我干下去半碗,让我干喝汤呀!”接着又是几声“啪啪”打脸声。
四弟端着粥碗撇了下嘴,“瞧瞧这家玩意儿,瞧瞧铁蛋那个熊样,平时在街上不可一世,一见媳妇怎么就成了一摊泥?”
“这准是铁蛋又被秀秀扇脸了。”娘说。
爹颇感解气,“活该,一个大男人,靠媳妇整天出去勾三搭四骗钱骗吃,真是丢死八辈子人!”夹了一筷子熬白菜放到嘴里。
二哥一手夹着筷子,一手举着玉米饼子,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丢人?人家铁蛋每天穿得花里胡哨,人五人六地满大街显摆,还不时在联社买酒买肉,美得很。好多人见了,表面上厌恶,心里却羡慕着呢。现在是笑贫不笑娼。”
爹晃了晃脑袋,“现今咱这儿的世道——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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