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月十五的月亮,圆圆的就像我们家的饺子盖帘,好大呀。”我在广场上拉着骆清玉的手,边走边望着东天初升的月亮若有所思。
“这么充满浪漫魔幻情调的月圆之夜,经你嘴一说,一股玉米碴子味。进城工作这么长时间了,倒是没失农民本色。”骆清玉使劲甩甩我的胳膊。
我心里装着爹的事,把骆玉清的冷嘲当了耳旁风。
陪伴人们玩耍一天的广场鸽,成群回到楼顶上的鸽子笼安歇了,只偶尔听到一两声不安分的“咕咕”声。
扶老携幼的一家一家人,或走或站着,但都仰脸看着圆月。最是孩子们不安生,一边看月一边跑跑跳跳。有个男童大声背诵起宋代文学家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紧跟着有个女童续了上去,而后大多数孩童一起背诵起来。整个广场,顿时成了一场诗歌朗诵会大舞台。
可能受到孩童的感染,突然在广场西南角的小树林里,传出一个中年男子深情的声音:“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脑海里一闪念,这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随后又陷入回想之中。
爹在春节的一些怪异表现,让我心神不宁,望月叹息一声,而后自言自语道:“正月十五是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日,圆月代表圆满,爹的心事圆满了吗?”
骆清玉听出了我话中的忧郁,停下脚步,急切地问:“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把爹春节的事细细讲了一遍。
骆清玉认真听完,说:“还是给姐写封信,问问缘由吧。”
我一回到办公室,立马给姐写了封信,向她了解家里的情形,尤其是爹是否身体健康。
姐很快回信。
我读了之后才如释重负,原来如此。
爹在七年前的正月十五晚上,大概三更时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一个白胡子老者,指着爹说:“天豪,你的寿限快要到了。”
爹问:“何年何月何日?”
“庚午年戊寅月丙午日。”
“哦,那就是一九九零年的阴历正月十五。”
“正是。”
“我自信一辈子不亏天、不亏地、不亏心,怎么给我这么短的寿限,这不公啊?”
“念你一辈子行侠仗义、积德行善,准你闯一闯。如果你有幸闯过了庚午年戊寅月丙午日,便可续寿两纪,无疾而终。”
“那就是生肖两轮,二十四年。”
白胡子老者点了点头。
爹倒头拜谢,然后惊醒。
爹觉得这梦好生奇怪,半信半疑地装在心里,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但从此对自己的生日格外重视,还强烈地想了却一桩心愿。
爹的名字“天豪”,是一位道风仙骨的人送给的。爹清楚记得那位仙人的样貌,一米九的个子,大耳长眉,净白脸膛。多年来一直寻访不断。
一九八八年,终于打听出点眉目,说是在距离我们村一百里左右的临县西南乡,有这么个人,近百岁,用算盘子给人算命怯灾,百算百灵,人称“活神仙”。
暑假期间,爹带我前去拜访。半夜骑车出发,上午九点钟到了“神仙”住处。
三间旧青砖房的院子里,转着圈排满了等待算命的人,人进去时愁眉苦脸,出来却喜形于色。
我和爹按序排在队伍中。我看眼人群,好奇地问:“爹,每天这么多人来算命,按说早该发达了,怎么‘神仙’还住在这么个破院子里?”
一边有人搭话,“神仙圣明,卦钱给一分不嫌少,给十块不嫌多,不给也不计较,是个仙家圣人。”
爹“嗯”了一声,“真正有道之人,只求替人消灾解难,不以此谋生发财。没有道行的人,才到大街上摆摊算卦,骗吃骗喝。”
临近中午,一个中年人站在屋门口高喊一声:“神仙要休息,大家散了吧,下午三点再来排队。”
我旁边的人小声说:“神仙无儿无女,由这个侄子打理一切事务。”
人群逐渐散去,各找个人家住下吃饭。村里因为求“神仙”的人络绎不绝,一些头脑活络的人家,开起了家庭小旅馆、小饭店,带动了整个村发家致富。
爹向“神仙”的侄子说明来意,掏出五块钱放到摆在堂屋中间的钱箱里。
“神仙”特许爹和我进屋。
屋里的摆设简单,靠北墙摆着一个旧木躺柜,前面是一条厚重的长板凳,靠西墙是一个带斗的迎门橱柜。“神仙”鹤发童颜盘腿坐在土炕上的饭桌前,桌子上放着一把木算盘。我恍如置身于童年曾经居住的旧屋。
爹又把来意讲了一遍。“我这大半辈子,一直寻访赠我名字的这位神仙!”
“神仙”捻着下巴上的一缕须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哦,说说你的生辰八字吧。”
爹清晰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
“神仙”轻轻拨动了几下算盘珠,“你有三个儿子的命。”
“我有五个儿子。”
“神仙”观察了一下,见爹彬彬有礼,就说:“你的儿子有上学,有工作,有种地的是不是?”
“是。”
“这就对了,有三个儿子跟你种地,有两个儿子吃着公家粮?”说完,眼睛紧紧盯着爹的反应。
“的确如此。”
“神仙”觉得自己说的话圆下来了,神情顿时轻松。“你是个奔波命。”接着轻闭双眼,手扶算盘,唱起囫囵语:“名利推来竟若何,前期辛苦后奔波,命中难养男和女,骨肉扶持也不多。”
一向明辨事理的爹,好像变了个人,信服地边听边不住点头,等“神仙”唱完,冒问一句:“我寿限几何?”
我心中纳闷,一向开朗健壮的爹,怎么突然在乎起自己的寿命?
“神仙”半闭着眼睛,说:“善积福,德积寿。”说完,疲倦地吩咐侄子,把钱退给爹,并对爹说:“你们爷俩还没吃饭吧?带盒点心走!”
爹很开心,趴在地上给老“神仙”磕了个响头,“今生能见到您老人家,我心满意足了。”
今天,读了姐的回信,终于明白根由。爹在春节看到那么多同龄人相继去世,不由得惶恐万状。想到自己也在“闯关”,禁不住芝焚蕙叹。爹在送我走时之所以闹着包饺子,是想倘若自己真有个三长两短,就把顺顺利利的希望留给我……想着想着,禁不住泪水盈眶。
爹把自己的“死”装在了心里,而把关心留给了家人。这七年来,爹默默忍受的,是怎样的一个生死心路历程!擦了把眼泪,打开日记本的空白页,手握钢笔,一笔一划反复写了二十四遍“庚午年戊寅月丙午日。”
爹闯过了一九九零年正月十五。
我渴望爹梦里的“白胡子老者”说话算话,祈愿爹再陪我们二十四年、三十四年,永远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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