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楼道逐渐安静下来，办公室里也只剩下我一个人。心情复杂地躺在床上，咀嚼着谷慧卿说的话，回想着我到促进城乡一体化发展中心以来的点点滴滴……相比单位来说，我的第一炮，还算可以，没有打哑。
促进城乡一体化发展中心坐落在市政府旁边，是独楼独院。去年，我从决策咨询委员会调过来两个多月，产业协调科的工作就两大任务，上午了解各县（市）区工作开展情况，下午围在一起打扑克。下班后，科长董英信时不时约上我等三四个人喝点小酒。
我已经习惯了紧张工作节奏，突然闲散下来，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在办公室里，见到来安排工作的谷慧卿，疑惑地问：“谷主任，我怎么觉得累而快乐，闲却痛苦呀？”
“换个环境，等于换份心情，换种活法，慢慢适应了就好了。”谷慧卿兴味索然地说。
我无以打发这无所事事的日子，拼命阅读报刊，上市图书馆查阅资料，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写就一篇“浅谈城乡一体化的战略抉择”文章，寄给历山日报社。不久接到报社编辑打来的电话，“这篇文章很好，就是有点长，一次刊发，报纸版面不够。能否拆成五期，一周一期，连续刊载五周？”一听这话，我激动不已，“谢谢您的认可，怎么刊发我没意见。”文章在《历山日报》刊载出来后，引起很大反响。这么不经意间，确立了我在促进城乡一体化发展中心的地位。
想到此，我枕在叠起的被子上，乐不可支地做了几下点头动作。再挨个把科里的人想一遍，科长董英信，副科长崔一水，接下来就是副主任科员的我。
我本应是科里的三号人物，可目前抛开职务，单从工作上来讲，却几乎成了一号人物。为什么会成这种局面？我把左手放在下巴上摩挲着扪心自问……责任不在我抢功、好表现，应该归咎于董英信、崔一水。“嗨——”深吸口气，闭住嘴巴把气从鼻孔里长长呼出来。
科长董英信看上去文质彬彬，茸茸的一头短卷发，日复一日保持着同一尺寸，透着精神。“一水，瑞僖，你们两个要承担起科里全部工作，尽心做，大胆干，不要有任何顾虑，出了错误和问题由我一概负责。我现在要把精力用在跑提拔升职上，早走一天，早一天给你们腾出位置。”他上班听听我和崔一水的工作安排，晚上喝酒期间了解一下工作进展，其他时间见不到人影，可在每月科长工作汇报会上，却把科里工作汇报得头头是道，让我叹为观止。
副科长崔一水瘦削清秀，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是对着小镜子，用剪刀一根一根修剪鬓角和浓密胡子。“干净整齐的妆容，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
谷慧卿找不到董英信，只好把崔一水和我叫到他办公室，安排部署工作。他口干舌燥讲了一上午，临散会还不忘问一句：“小崔，我说的都记下了？一定按我说的框架和内容，来撰写梁新伟副书记的讲话稿。”
崔一水很爽快，“没问题！”可一回到办公室，就把空空的笔记本扔到办公桌上，“瑞僖，这么个小材料，不用你管了，我一个人三天就写好。”
我又感激又惊奇，通常一个市领导讲话，三个人紧锣密鼓弄一周，也不一定达到市领导要求。现在，人家一个人只三天就写好！
崔一水不停翻看着自己十几年来整理的剪报本，不断用书签做着标记……
第四天一上班，谷慧卿着急忙慌地喊我俩过去。一见面，没等我们落座，就问崔一水：“小崔，这个材料怎么没体现我说的半点意思呀？”
“我按自己想法写的。这样资料好找，写着也顺手。”崔一水从容地回答。
“现在市场经济体制早已确立，你的这些提法和要求，还是有计划商品经济时代的老古董，这能交了梁新伟书记的差？”
“能自圆其说就行呗，反正最终定稿还有市委综合科把关。我认为写得很完美。”说完，崔一水缓缓坐在靠墙的单人沙发上。
我随着崔一水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
谷慧卿坐在办公桌前的圈椅上，看眼崔一水，再看看我，手抓着稿子在脸边扇来扇去，静默片刻之后，嘬了嘬牙花，摇了摇头，“小崔，你走吧，瑞僖留下。”
谷慧卿等崔一水走出去，对我说：“辛苦你一下，陪我加加班，今天必须把梁新伟书记的讲话稿赶出来。来，坐到我桌子对面。”说完，点燃一根烟吸上，“我说你记录，边说边讨论，咱俩一句一句把这个材料推出来。”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近办公桌边的椅子坐下，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沓白纸，在桌面上齐整一下，又在笔筒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开始边讨论边记录……
午饭时间到了，我肚子有些空空的感觉。
谷慧卿却似乎忘了时间，一边拼命吸着烟理着思路，一边逐词逐句推着材料。拿不准的地方停顿下来，和我商量下。
桌子上大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得冒了尖，办公室里开着窗户都烟雾弥漫。见此情景，我也只好硬撑着。
桌子上的电话铃响起来。
谷慧卿下意识摁下免提，“谁，什么事？”
电话里传来他爱人痛苦的乞求声：“慧卿，都中午十二点了，怎么还不回来呀？快点回来吧，我痛得浑身发冷、喘不上气来，你快回来吧！”接着“噗通”一声，而后是“啊，啊……”的呻吟声。
“你先吃点止痛药坚持下，我手头正忙着急活，忙完了就回去照顾你。”谷慧卿说完，关掉免提。
我关心地问，“嫂子这是怎么了？”
“妇女病，痛经。一痛起来满地打滚，死去活来，受大罪了。”
“嫂子都难受到这种程度，你赶紧回去照顾一下吧。”
“瑞僖，在今后工作上，难免有公私冲突，但要记住，公事为大。自己的私事只会影响一个人、一个家庭，可公事会影响一群人，甚至全市的工作。像这次梁新伟书记的讲话，明天八点之前弄不出来，全市的动员大会就开不成，影响面要有多大？”
“材料的思路我大概清楚了，你先回去照顾嫂子，我来起草个底稿，之后，你再把关修改，这样可以省点心。”
“这样好是好，可你来的时间短，对实际工作了解不多。任务这么紧、材料这么重要，要单独交给你，我心里没底。其实，哪个当领导的愿意多管事、多费心，之所以不敢放手，管得事无巨细，大多是因为对你这个人还缺少把握，对你的能力还不信任，对你的工作责任还不放心。咱俩刚认识不久，还处在磨合期，我对你的信任还要有个过程，不介意吧？”
“完全理解。”
谷慧卿桌子上的电话又响起来。他摁下免提，问声：“谁，什么事？”
他爱人有气无力地说：“我！”
谷慧卿语气变得温柔，“老婆子，自己再忍耐一下。我抓紧搞完材料，马上回去给你做按摩。”
“疼死我了，我下辈子再也不当女人了！”他爱人嘶哑着嗓子喊。
“好，好，下辈子我当你的女人，你当我的男人，再坚持一下好不好？”谷慧卿好言哄一下，关闭免提。
我俩一直推到下午五点多，才完成讲话稿。
谷慧卿叮嘱我：“你亲自整理出来，抄清楚。再就是通知政府办打字室，晚上为梁新伟书记的讲话稿，安排人员加班。”
我晚饭没顾上吃，马不停蹄，晚上八点多把材料整理好。
谷慧卿和我，又一句一句订正规范了两遍。
十一点四十分送到打字室。打字室的人员，要一个铅字一个铅字把材料敲出来，时间漫长。
我考虑到工作量，事先把科里坐我对桌的小伙子黄小勇留下帮忙。他还算有点眼力见儿，事先估摸好时间，在院外小饭店买来大锅菜、烙饼。
材料打印期间，请谷慧卿过来，在我的办公室一起吃了饭。
凌晨四点五十分，材料油印好。
黄小勇小跑着到政府大院的打字室把材料取回来。
我念一句，黄小勇校对一句。一遍之后，换成黄小勇念一句，我校对一句。最后敲开谷慧卿的门，他又仔细从头到尾，一句一句看一遍，才定稿送打字室。
此时，谷慧卿终于安下心来，“瑞僖，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了，我要紧着回家看你嫂子去。”
送走谷慧卿回到办公室，我见送材料回来的黄小勇类似滇金丝猴般的一张可爱小脸没了光泽，灵动的双眼透着满满倦意，如同一棵小白萝卜失了水分，彻底蔫了，便说：“你去司机休息室的床上睡会儿吧，剩下来的活我来盯。”
黄小勇歉意地说：“那也行。从小没熬过夜，真有点顶不住了。”满面倦色走出办公室。
我躺在床上，一边等打字室的消息，一边感慨黄小勇，这娇生惯养的独生子，体质真不是一般的差，再想想周边人家的孩子，大多是近视眼，缺少方向感。国家的未来要交到这些人的手里……迷迷糊糊中，电话铃响了。起身抓起电话，“喂。”
“材料已经印好，来取吧。”听筒里传来打字室小姐姐甜甜的声音。
我连声说：“好，好。”看了下表，六点半。边走边想，人家几个姐姐整整忙了一晚上，精气神仍如此饱满，与黄小勇这堂堂男子汉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因娇惯有余而应受的少年磨难过少，导致吃苦耐劳的意志力弱小、承受挫折感的韧劲不足，可能会成为一些人一生的缺陷……尽管不停地胡思乱想，可脚步不能慢下来。按照要求，早晨七点整，我准时把讲话稿放到梁新伟副书记的办公桌上。
经过这事之后，科里的一切工作，尤其是写领导讲话稿的工作，谷慧卿都一股脑交给我。
我彻底告别优哉游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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