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明中对我来说亦师亦友。

我撤身靠在椅子背上，眼神迷离，一阵伤感涌上心头。这么个正直好强的人，六十岁不到，郁郁离世。是因为过于在乎清白的名声，还是在坚强的身躯里，隐藏着的是颗脆弱的心？不就区区两瓶酒、两条烟吗，怎么值得用自己的命来做了结？

当时在医院里，石明中紧紧握住我的手，说的话言犹在耳：“权力是套在脖颈上的绳索，一头是政府责任牵着，一头是社会人情拽着，稍有不慎，会把自己勒个半死。”

我在一旁不住劝解。

谁知第二天，这句话竟成遗言。

事情还要回溯到一九九七年的夏天，石明中在市人事局任副局长，分管军转干部安置工作。

家里闷热，电扇“呼呼”转着都觉不出凉爽。吃过晚饭，石明中和爱人一人摇着一把芭蕉扇子，懒洋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阵敲门声响起，他爱人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你们是？”

一个哑着嗓子的中年男子说：“我和我媳妇来看下石局长。”

石明中闻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噢，是胡大壮兄弟呀，进屋说话。”

胡大壮是做沙石料生意的一个小老板，因为酒场上朋友带朋友，喝过几场酒后，逐渐熟识起来。

石明中的爱人热情地把胡大壮夫妇让在沙发上，转身沏好茶水，端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石明中问：“兄弟，是有什么事找我帮忙吗？”

胡大壮闷闷低着头，不敢看石明中的眼睛，两只手抓住皱皱巴巴的西服上衣，轻轻扯了扯，然后把手放在腹前叠在一起，不停搓着。

黝黑脸膛的媳妇一见，用脚碰了他一下。

“我求你帮忙，为我儿子找份合适工作。”胡大壮嗫嚅两句，然后沉默。

媳妇见胡大壮这副窝囊样子，惨笑一下，伶牙俐齿地说：“真是狗肉上不了台面。大哥，别见笑啊！孩子今年退伍，听说不找关系，根本安排不了工作。我和大壮就认识大哥你这个当官的，所以求你来了。”

石明中“哦”了一声，“我分管的是军转干部安置工作，退伍兵安置在民政局。”

“你们当官的不是都相通着吗？大哥，无论如何都要帮帮忙，孩子因为找不到工作，整天窝在家里生闷气，时间长了，还不憋出病来。你给找到工作，等于救了孩子一命，等于救了我们全家一命啊，大哥！”

“现在国营、集体企业都在搞兼并重组，满大街都是下岗职工，找份正式工作太难了。我只能说，试试看吧。”

见石明中答应下来，胡大壮媳妇千恩万谢，“大哥，我带了两瓶酒、两条烟，你别嫌次，就是我和大壮的一份心意。”说完，起身拉起胡大壮准备告辞。

石明中见状，忙吩咐爱人，“按咱老家走亲戚的规矩，串换一下吧。”

胡大壮媳妇边向外走边口中说着：“这是我们专门孝敬你的，哪能串换？”

胡大壮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似乎在等着串换烟酒。

石明中的爱人在柜子里翻出一个手提袋，进入厨房，在橱柜里掏出两瓶酒、两条烟装好，笑着递到胡大壮手里，“咱老辈子留下来的规矩不能破。”

胡大壮痛快接过手提袋，迈步向外走。

媳妇埋怨了一句，“你这个人啊，真是的！那大哥大嫂，我们走了。”左手拽着胡大壮的右胳膊走出房门。

石明中费心找了半年，也没能给胡大壮儿子找到满意工作，只好让朋友带话给胡大壮，“工作实在找不到。”

石明中没有收到胡大壮的回话，而在“五.一”节后上班第一天，收到了市纪委的函询通知书，要他具体说明“收取退伍军人礼品情况。”一时头皮发紧，盯着办公桌上放着的通知书讶异万分。后来一打听，是胡大壮因为儿子工作问题泡了汤，怀恨在心，向省纪委、市纪委、市委书记、市长等写了他的检举信。省市纪委和市领导觉得就是普通的两瓶酒、两条烟，还是匿名举报，批转市纪委存档备查。胡大壮见迟迟没有动静，和媳妇一商量，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跑省纪委、市纪委检举揭发。市纪委之所以发出这份函询通知书，一方面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另一方面想由组织出面，平息下胡大壮的怨气。

人事局局长亲自出面，在办公室里和颜悦色地接待了胡大壮。“大壮，这件事你想怎么了结？”

“给我儿子安排个好工作！”胡大壮话说得干脆。这与求石明中办事时的猥琐表现，简直判若两人。

“这个诉求组织上没法帮你解决。”

“不给我儿子安排个好工作，就不停地告，市里、省里解决不了，我再往上告。”胡大壮打听得清清楚楚，现在上访告状的人牛气得很，不管有理没理，只要一跑北京，各级各部门领导为了保住乌纱帽，个个点头哈腰，不但管吃管住管玩，还给钱花，事情也大多能解决。他每次想到这些，心里都暗自得意，这么好的办法，老子哪能不用？

局长猜准胡大壮心思，不动声色。“大壮，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说那两瓶酒、两条烟多少钱，我让石明中照价赔偿行吗？”

“赔，恐怕他赔不起。”

“怎么，你送的烟酒，还是无价之宝啊？”

“比无价之宝，还无价之宝。我给你算算，耽误我儿子找工作，是不是耽误我儿子找媳妇，是不是耽误我抱孙子，是不是会让我们家断子绝孙。这样的代价多少钱能补偿？这种罪大恶极的人，要是在古代，不杀都不足以平民愤！”

局长暗暗叫苦，石明中呀石明中，你耿直一生，还号称‘政府第一大秘’，怎么糊涂到和这样的泼皮无赖交朋友，真是可怜可悲。胡大壮这是铁了心要当乌龟，不达到给儿子找到工作的目的，咬住你绝不松口。抬头看一眼胡大壮那恶狠狠的眼神，心里清楚，这事短期内根本无解，只能以拖待变。“你和石明中朋友一场，何必那么决绝。你回去再考虑一下，我也替你想想办法。”把胡大壮客客气气送到电梯口。

胡大壮把沙石料买卖托付给老婆，专心致志当起“上访专业户”，每天乐此不疲地跑省委、市委，还一有时间，偷偷进入政府办公楼，不是堵在石明中门口开骂，就是窜到人事局各办公室吵闹，把单位正常工作搅得一团糟。

市委、市政府领导一直珍视石明中是个人才，因为这普普通通的两瓶酒、两条烟，何况还等量还回去了，就进行问责，实在心有不忍。可胡大壮如此闹下去，对政府清廉形象是个严重伤害，对正常工作秩序也是极大破坏。经市委常务委员会研究，决定让石明中提前内退。

内退到家的石明中，羞于见人，整日饮酒打发日子。一九九九年的冬天，得心脏病去世。

从此，当我面对权力和友情时，都如履薄冰。

黄小勇时常笑话我，“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怎么也有胆小如鼠的时候？”

我一听，便会板起严厉面孔，给他讲道一番：“小子，自古行走江湖，人人都离不开朋友。看一个人的品质是优是劣，可以通过观察他或她交的是什么样的朋友来作出判断。看一个家庭是否美满幸福，也能够以他或她交的是什么样的朋友来进行推论。如果一位女同志不幸交到损友，大概率会走上家庭三部曲，第一部御夫之术，第二部伐夫之术，第三部终曲——离婚大战。”

“那，人为什么非要交朋友，都按公德心、规矩规则来行事、做人，该多轻省？”

“大概的原因是，一些人交朋友因为志同道合，能够相互慰藉、抱团取暖。更多人交朋友的出发点，大概是基于可以相互交换利益，可以享受朋友提供的特权。现今朋友圈，大多是特权圈。可有些时候，相助你的是你那些朋友，打你最疼的也是你那些朋友。”

“这话没毛病。”

“我觉得应该把朋友分成三个层次。”

“说说看。”

“第一个层次上的朋友，是松散型的，可以见面，人熟是一宝，人越多越好。第二个层次上的朋友，是半紧密型的，可以相互之间帮忙，要保持精干的人数。第三个层次上的朋友，是核心型的，可以交心，没事在一起，毫无顾忌地喝点小酒，吹吹牛，放松自我，人越少越好。”

黄小勇一听，来了兴致，摇头晃脑吟诵起元.王冕的《秋怀》：“酌彼涧下水，弹此石上琴。希声应弦起，幽幽孤凤鸣。曲中万里意，三叹无知音。岂但无知音？终恐无知心。”吟诵完，还不忘感叹一句：“朋友间，真正知心的能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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