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寿一个多月来，连续给每个市领导写了三份报告，还跑遍了各相关职能部门，请求保护好当地骨干企业、本地品牌产品、保障食品安全、稳固立市生猪产业。

在招商引资作为考核各级领导主要政绩的当下，他就像一团海草，被无情地吞噬在疯狂的招商引资浪潮之下。百般无奈，写了一篇文章《狼来了，我就该死吗》，分发给一些人大代表，才引起市人大、市政府的重视。白肖贤是按照市领导的批示精神，来公司搞下调研。

白肖贤见吴天寿留得诚恳，终于答应下来。吃中午饭时，喊来县里的几个老同事，推杯换盏之后，在宾馆打起扑克牌“拖拉机”。晚上，酒足饭饱之余继续玩，心情没有因吴天寿的悲愤话语受到任何影响。

凌晨四点，天刚放亮，吴天寿来到县宾馆，招呼出发。一出县城，拐上国道，一直向南走。

我心里清楚，市里几个养猪专业示范县，分布在国道两边。

白肖贤望着机收过的成方连片、土黄色的麦茬地感慨万千：“想起小时候，拔麦子满手打的水泡，现在摸起来都觉得钻心疼。当今的农民真是悠闲自在，耕种收打全部机械化，树荫底下喝着茶水，看着收割机来回跑上几趟，几亩麦子就收割完了。地头上称下重量，点点票子，一个麦收过完了。”

我也兴致勃勃。“我们老家，村村都自发成立起生产服务协会，只要出钱，什么棉花、花生，大凡地里的活，都有协会来干，潇洒省心得很。”

谈着过去艰苦的农业劳动，表露着对现在农村生活的羡慕，不知不觉，来到了安清县和新津县的交界处。

吴天寿把车停在路边，走到我们车前，拉开车门，坐在白肖贤旁边。“老领导，不要下车，就在车上，瞧着路边那个树林边的小房子，再过十分钟，可以听到、看到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我撸下袖子，看了看手表，五点五分。

一辆拉着双层生猪的汽车刚停在房子前面，小平房里缓缓走出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根一米多长、两头拴着铁钩子的绳子，熟练爬上车，看准一头猪，把铁钩子一头塞进猪嘴里勾住，另一头吊在铁笼子的横梁上。一阵阵痛苦嚎叫声，冲击着我的耳鼓。另一个人，手里拽着一根橘红色的皮管子，塞进猪的嘴巴。司机一见，麻利地跑向路边、挂在树上的一个电闸前，抬手合上。猪开始全身抽搐起来。

白肖贤一指路边的污水沟，“这水，人皮肤沾上点都要掉一层皮，人吃了浇过的粮食、蔬菜都会致癌，这就直接灌进猪嘴呀？简直丧尽天良！”

吴天寿恨得咬牙切齿，“良心好点的，这一头猪用泵打进去二十斤脏水。缺德的，要打进去四十来斤。丧天良的，是在脏水里，加入皮革下脚料提炼出的蛋白，或者洗衣粉、工业胶等东西，让水渗透到脂肪和细胞里，以防猪在运输过程中排泄出来，或者在宰杀时流出来，提高出肉率。”

我在前排座位上，扭过头问吴天寿，“这都成了注水专业化一条龙了，怎么没有部门管呐？屠宰场不是设有专门的检验检疫人员吗，就发现不了？这样的猪不拒收？”

吴天寿咂咂嘴，“政府部门之间推诿扯皮，屠宰场检疫人员和猪贩子们已经蛇鼠一窝。”

白肖贤喊我：“瑞僖，给相关职能部门值班室打电话，让他们马上过来查处。我就不信，真无法无天了。”

我从包里翻出电话本，拨通了市畜牧局的值班电话，说清举报情况和地点。畜牧局的人员客气地说：“我们只负责生猪传染病和寄生虫的检验检疫，注水属于掺杂使假，不在监管范围。你向工商、卫生部门反映一下吧。”说完挂断电话。

打电话到卫生局。“我们只负责环境卫生和人员防疫，生猪注水，也就是肉类注水，属于食品范畴，建议你向商务局反映。”

商务局人员比较硬气，“根据国家有关条例，市场销售的注水猪肉，由工商及卫生行政部门管理。”

工商局人员很热心，“我们日常职责，主要检查销售的猪肉是否有检疫合格证，至于是否注水，没有权限检测。生猪生产管理属于畜牧部门，加工储备属于商务部门，卫生防疫属于卫生部门，你向他们反映吧。”

我两手一摊，“打了一圈电话，都在推磨，没一个部门负责。”

白肖贤默默地在车上抽了几口烟，看向吴天寿，“这些注水猪，都卖到哪里去？”

“咱市和周边市的一些小屠宰厂。这些小厂，上一条滑轨，一副电锯，一个水泥池子就开干，根本不管什么病死猪、淘汰猪、注水猪，批发价比我们低百分之十五左右。虽然劣质，但价格低，已经抢占了大部分猪源和消费市场。我们本着为国家储备负责、为消费者健康安全负责的态度，一直严格检验检疫，所以导致空有世界一流，日屠宰量一万头的现代生产线，一天只能屠宰八十到一百头生猪，连成本都收不回来。这就是我昨天向您请教的问题之一，政府面对这些害群之马，这些‘不成器的孩子’，真的放纵他们为所欲为吗？”

白肖贤悠闲地抽着烟。

吴天寿见此，招呼司机小侯，“继续往前开吧。”

车窗外，不断有拉着生猪的车闪过。

车上的生猪很少有站立的，大都相互挤着趴在车厢内，猪的呕吐物和排泄物从车厢缝隙流出来。我们车窗紧闭，还是一股股恶臭。

汽车停在两条国道的交叉口。

吴天寿喊我们下了车，手指着西北角一处占地百十亩的厂房。“这是我市从中原大省招商引资来的肉类加工企业，不仅所占土地零地价，而且厂房设备，都是政府担保的银行贷款建设购置的。建成投产后，企业所得税还免两年减三年。经营的是生猪屠宰和冷鲜食品储销，和我们企业主营业务完全相同。我们不但要照章纳税，在税费上比外来企业多拿一大块，而且在项目建设上受到严重歧视。我自筹资金准备改扩建冷链物流中心，只需要四十亩地，申请三年了，至今都批不下来。把招商引资来的企业当个宝，把土生土长的企业当根草，舍孩子套狼，政府这样公平吗？”

白肖贤抽着烟，在原地转了一圈。“嗯，时间不早了，找个地方吃早饭吧。”

开车回到安清县宾馆，吴天寿安排了丰盛的早餐招待我们。

饭后，吴天寿缠着白肖贤再到一些地方转转。

白肖贤勉强答应了。

吴天寿带着我们往市区方向走。

临近市区五六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下车后，指着路边一处建筑工地，对白肖贤说：“老领导，这占地上百亩的冷链食品物流园，是沿海地区一家肉类食品公司建的，和我们，以及刚才看到的那个项目只是名称不同，经营范围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人家的经营理念更新更超前，目的是以建产业项目名义拿地。反正拿地不用花企业一分钱，厂房设备不用企业当下掏一分钱，维持着经营就行。等时机一旦成熟，立时进行土地变性搞房地产开发，可说是一本万利。”

白肖贤抽着烟，不作表态。

车子开到市区最大的超市。白肖贤下车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底碾灭。

在超市食品专区，吴天寿顺手一指，“您老看看，一家超市，安排了三家肉类企业的猪肉专柜。据说，经过政府有关部门协调，那两个新上项目企业的猪肉专柜，摆在正中间。我的专柜，却被放到了最顶头一个角落。我的价格快接近零利润了，他们两家像是商量好似的，连续两个多月来，都比我的每斤低五分到一毛，存心要挤垮我。咱市这几个养猪专业县，可是我们公司一个村一个村，逐渐培育带动起来的，政府就这样任由他们来窃取我的发展成果，任由他们这样恶意竞争来搞掉我吗？”说着说着，眼圈泛红起来。

白肖贤在超市门口，轻轻拍了拍吴天寿的肩膀，“今天你让看的都看到了，我会认真考虑你提出的问题。你在市场上已经打拼多年，肯定懂得一个道理，搞经营、做市场要耐住性子，最忌讳情绪化。”说完，向我挥下手，“瑞僖，走，回单位吧。”

透过车窗，我看见吴天寿呆愣愣地目送着我们……

在车上，白肖贤教导我说：“瑞僖，当干部的，到什么时候都要讲大局，看大势，我市改革开放、招商引资这个大势不可逆转。当领导的，要懂得社会规律，任何大治，都是经由混乱到和谐、无序到有序，既然我们自己改造不了自己保守而又小满即安的陈腐观念，引几只狼进来，让懒散的羊群跑起来，也是明智之举。”

“我想，今天吴天寿让我们看这些，无非是希望我们更好地把握招商引资和保护当地骨干企业的关系。我们现在的招商引资，套用一句‘有奶就是娘’一点都不为过，不管眉毛胡子，见着就一把抢过来。可引进一个，死掉我们当地一片是否值得？是否可以考虑，立足我市主要产业链的薄弱环节，成龙配套有选择地招商引资，而不是引进来坐地竞争，互相残杀。政府也应该内外一视同仁，营造出公平竞争、遵规有序的营商环境。”

“你这纯粹是理想主义。我市毗邻京津，相对来说，没有区位发展优势，没有城市服务功能优势，没有人才资金技术优势，企业效益空间和人才发展空间，小得不能再小。要完成招商引资，跨越式发展这一硬任务，唯有依赖优势资源。可优势资源又屈指可数，各级各部门能有选择余地吗？”

“做大做强当地企业和产品，不也能拉动我市综合实力快速增长吗？”

“你呀，还没有在领导岗位上历练过，想法过于幼稚，幼稚啊！”白肖贤不屑和我再讨论这个问题，转了话头。“两条国道交叉口这个地方不错，我正考虑通过招商引资，建一个城乡一体化名优产品展示交流中心和宾馆，你集中精力谋划一下，拿出个可行性方案。”

一些房地产开发公司，听说白肖贤要建交流中心和宾馆，纷纷请他吃饭喝酒，安排外出学习考察，鼓噪着要把这个项目做得越大越好。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想通过这个项目把地先拿下来，再搞房地产开发。

白肖贤拍着胸脯说：“只要你们肯投资，在市里拿块地还不是小意思，包在我身上！”

可热热闹闹两个月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再没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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