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退了，

沙滩，

一片平整的沙泥，

不管你疾行还是信步，

都会留下清晰印迹。

浪潮再来又再退去，

回望一下，

除了自己，

有谁知道，

你曾走过这里？

踩着上班的时间，我轻轻打开办公室门，桌上的大水瓶子飘着丝丝热气。

雷鸣熟知我，不喜欢喝滚烫的水，一口一口斯斯哈哈不过瘾；也不喜欢喝凉飕飕的水，几口水下肚，寒凉的胃马上产生痛苦反应。拿起水瓶子温温的，直着嗓子灌下去一些，惬意地享受清醇的白开水那特有的淡淡甜味，是我的最爱。雷鸣在时间、水温上拿捏超准。

黄小勇做事认真，在我进屋之前，拖干净地面，把甩干的拖布，直直立在门边的墙角。

我熟视而又习惯地享用着这一切。

关上办公室门，懒懒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双手捧起水瓶子，一口干下半瓶。眼睛直视着这只咖啡色瓶子，尽管刷过多遍，年初用时，隐隐还有一股蜂蜜的甘甜，现在用过了四个月的时间，盖上盖泡上半天，也感觉不到任何味道。除了我，没人想到它曾经装满蜂蜜。

没有开灯，洁净、微暗的阴面房间氛围，有助我聚起精神想些事情。昨天的场景历历在目。

白肖贤坐在东西向、长条会议桌的正东方中心位置，冷峻地扫视一遍会议室，照样声音沉沉地咳嗽两声，作为开场白。“郑瑞僖，你作为老资格的科长，先汇报工作情况吧。”

他一句“老资格科长”，穿透我的神经，可不是，到促进城乡一体化发展中心一晃已经十四个年头。看看坐在长条桌前的各位科长，我和崔一水等几位老科长，如同一匹匹老马，混在骏马群中。左右瞅瞅坐在墙边的多半圈副科长、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们，个个青春年少，心里更是涌现出老骥伏枥、夕阳已晚的感觉，抑扬顿挫的一腔激情跌到冰点。概要地汇报了第一季度的工作情况和下一步打算后，呆呆地端详起在座的每一个人来……用手机屏映衬一下自己的脸，脸皮松弛，失去光泽和细腻，眼泡鼓起，眼睛灰白混沌。这般模样还赖在科长位置上，真是颜面尽失！心中一阵苦涩。

会后，几位较为亲近的人相约去喝酒。

在饭店房间的酒桌边，雷鸣热情地拽着我，“哥，你在正座坐好，弟兄们就好摆布了。”

“按咱们老规矩，谁请客谁坐正座。”我说。

黄小勇见拉扯不断，冒出一句，“根据中华民族尊老爱幼的优良传统，岁数大为上，您老理应坐正座。”

这话实在伤面子！我心里一沉，乖乖坐在正座上。

几盘凉菜一上桌，弟兄们礼节性地敬过我酒之后，相互之间，激情澎湃地推杯换盏，斗起酒来。

凉凉的菜，冰冰的酒，还有发着寒光的房间顶灯，刺激着我的神经。店家可能为了省钱，没有主动打开空调，我也懒得去开，裹严薄棉袄，缩紧身躯，尴尬地端着茶杯，小口品着茶水，看着眼前的一切。自己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也曾这样朝气蓬勃，也曾在老同志面前恣意而为，可现在，已经被排除在“激情”之外了……

把昨天的事在脑海里做过复盘之后，心里忍俊不禁笑起来，真是天道昭昭，不管自己怎样努力挣扎，都没办法留住飞逝的岁月。好像还没来得及彻底释放青春激情，已跨越到需要懂得忍耐的不惑之年。小时候我每天赶着日子走，现在是日子赶着我走，转瞬间，以包容为招牌的知天命年代，已在门口招手。

窗外轻拂的微风，裹着西府海棠的淡香钻进办公室，我贪婪地深吸几口，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三株碗口粗的海棠，峭立着树干，妖娆着花团锦簇的如柳枝条，在风中轻纱曼舞，淡粉娇嫩的花瓣，浅施几抹胭脂，宛如少女娇羞的脸，看一眼，让人春心浮动。不时有花瓣如玉雪飘落，枝间新绿的叶子一重重显现。海棠花落，桃花、梨花想必也已凋谢，繁花似锦的春天就要过去了！凝视着眼前的落花和新叶……明朝唐寅的一首诗，跳入脑海：“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整理下心情，走出房间。

各科室的办公室南北相对应排列着，二楼东西两头窄小的窗口透进的光，不足以打亮长长的楼道，一个个吸顶灯自西向东等距安放开去，刺眼的灯光形成一道惨白的光带，尽头是白肖贤的办公室。

我轻轻敲下门，一声浑厚的男中音传出：“进来。”

白肖贤抽着烟，懒散地仰坐在长沙发上，“瑞僖，有什么事？”

“老大，我到促进城乡一体化发展中心一晃十多年了，非常感谢你的信任和重用。”我脑子快速而又谨慎地组织着词语。

“你一向快言快语，今天怎么这么磨叽，有什么话直说。”白肖贤催促着。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情，求过任何领导，觉得那样丧失尊严。今天是第一次开口，脸上火烧火燎地难为情。

白肖贤撩大眼皮，逼视着我。

“老大，我想了几天，有个不成熟的建议，对不对，你多担待点。”我把语气放得很软很软。

“说说看。”

“我们现在不是市委领导分管的部门了，出个干部难比登天。有路子的人调走，没办法的人，只能眼巴巴看着原地踏步，一茬压着一茬。我们几个老科长，升迁希望已然渺茫。雷鸣他们这拨年轻人，和其他单位同龄人相比，也将失去年龄竞争优势。与其一起观望等待，不如牺牲我们几个，让雷鸣这批年轻人顶上来，给他们留点发展空间，给单位留下优秀人才。”我深吸一口气，一股脑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可。”白肖贤使劲摇摇脑袋，而后坐直身子，把将要燃尽的香烟过滤嘴，摁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随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再倚靠在沙发上。

我看得出，白肖贤是有天大的心事。就是在遇到所谓米浩宇举报他的烦心事时，都没见他如此愁肠百结。

不过，此时我既然把话说开了，那就无须顾及那么多，必须一次把意思说个透。半生不熟的饭不能吃，半截半的话没法听。人们根据半截话意会出的意思，可能会与自己的本意相差十万八千里，于是打定主意继续说：“别人我不敢保证，我和崔一水商量过，我俩心甘情愿让出科长位置，转成虚职。”

“有老大在，不用胡思乱想。你的任务是守住产业协调科这摊工作，其他的交给我。”白肖贤心不在焉地否决掉我的想法。

“科里的工作大可放心，雷鸣的能力足以胜任，何况我虚职后还会尽心竭力。”我进一步表明态度。

“你呀，只会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从来不为自己的前程设想谋划一下？”白肖贤深吸一截烟，一口吐出来，恼怒地瞪我一眼。

我假装视而不见，“有什么可设想的，你领导觉得我行我干，觉得我不行我还认真干，不能亏心。”

“嗯，这倒符合你作为官场生瓜蛋子的人生逻辑。”白肖贤终于给我个笑模样。

“谢谢老大夸奖。”我装傻充愣地双手抱抱拳。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完，用手拍拍沙发，示意我坐下说话。

我放松下来，嘻嘻笑着坐到他身边。

“瑞僖，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单位的佘云天副主任和于庆副监察专员将要退休，空出两个副处岗位。左思右想，绝不能让市委组织部塞外人进来填坑，要是那样，我在各部门一帮弟兄面前，还不颜面扫地；在单位所有人面前，更是尊严荡然无存，难以立足。”

“人纵有三头六臂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尽心了，会被理解，不关乎面子、尊严问题。”

“要是你，怎么评价一个单位领导的能力和政绩？”

“最直接的一点，是多出干部。”

“这就是了，单位没有编制还可忍受，现在有了空编，自己的干部填不上，是不是被人笑话，被人小瞧，被人贬损？是不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失去面子？”

“嗯，你这样一说，好像有那么一点。”

“表面上看人在争名争利，可骨子里争的是人前的一份面子。一个失去面子的人，不是街头乞丐胜似乞丐；一个失去面子的民族，离当亡国奴也就不远了。我失去了面子，整个单位会怎么样？”

“每个人都可能沦为笑柄。”

“就是不为你们，为我自己的面子，头拱地也要把这两个空编拿下！”

“那好，老大，静候你胜利消息！”我站起身，举起胳膊，握紧拳头，做了个加油手势。

白肖贤摆摆手，示意我等一下，“虽然人们常说县官不如现管，可现管有县官支持不是更好？瑞僖，我知道你从不开口为自己的事求人，不过还是要明白，魏市长分管咱们，抽时间专门去汇报下工作，多接触领导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明白其中的深意，点下头，表示答应，告辞出来。

不因为工作去见市领导，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我抱着热水瓶子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打怵。想自己一路走来，有事情走下脑子，就可以快速做出决断，付诸行动。现在竟开始思前想后、犹豫不决，还真是岁数大了。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自己嘲笑起自己来。

瓶子里的水凉了，我拿起暖壶续点热水，感觉温度差不多，停下手，盖上暖壶塞子，把暖壶放下，痛快地把半瓶水灌下肚。丑媳妇不能怕见公婆，硬着头皮也得闯一闯！心一横，打定主意。

不能两手空空地去呀？又费了一番脑筋，决定买两条烟，装在布料的文件袋里。心想，魏市长烟不离嘴，作为下属科长，关心一下领导无可厚非。提着文件袋去，别人以为里面装着需要汇报的文件资料，不会引起注意。自己劝服了自己，自己认可了自己的行动，清除了心理障碍，浑身轻松了许多，还有了些感悟：为难是什么？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烟和心理都准备好之后，给秘书打了个电话，“魏市长在办公室吗？我去汇报些工作。”

“哥，今天一上午，魏市长都在，你可以随时过来。”因为经常陪魏市长调研、开会，所以和他的秘书混成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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