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很大,宽阔的空间被一扇木质屏风一分为二,屏风的雕花菱格透出一丝极微弱的光亮,仿佛随时都会灭掉般的若隐若现。还真是神秘,漫夭蹙眉,缓缓走进去,轻浅的脚步声在这闻不见半点声音的屋子里飘荡,清晰极了。她没来由的生出一丝紧张,不觉握紧了手中的剑,刚走了两步,“砰”的一声,房门突然在她身后关上,声音不大,但在这诡异安静的气氛中,足以惊得她身心一颤。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趟,她不该来。这么想了,她便转身就走。
“你害怕?”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询问。她身子蓦然僵住,立在原地动弹不得。那是一道男声,嗓音本是清雅温和,但此刻听来却是寂寥而暗沉,让人禁不住心里发凉。
这一趟,她果真是来错了!
一室静默。空气中淡淡的龙涎香气弥漫着散开,那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仍充斥在她耳畔。竟然是他!这样敏感的时候,他竟亲自涉险来到江南!
故人,当真是故人呢!她勾唇嘲弄一笑,背对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没做声。
屏风后的人转了出来,那脚步缓慢低沉,每一步都仿佛踏过了几百个日夜的思念和煎熬。宗政无筹直直盯住前方女子的背影,那目光贪恋而不舍。
“容乐。”唤出这一声,他的嗓子竟然有些哑。一年了,他们本是夫妻,却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见她一面。这个刻进心底的名字,他在心里梦里唤过无数遍,却无人能给他回应,而今日,终于可以再度唤出声,但依旧无人应他。千滋百味,汇聚在心头,无以言说。
漫夭抿着唇,这声呼唤让她生出些许恍惚,那个曾陪她走过一年时光的男子,曾经是她的丈夫,带给她感动和心疼也带给她屈辱和致命伤害的男人,她曾经那样恨他,她以为她会一直恨下去,直到他死或者她死。但是,此刻,她异常平静,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恨,在这一年的甜蜜和幸福当中渐渐被溶解消弭,早已经不再如想象中的那般深刻。
她连头也不回,语气淡淡道:“如果知道是你,我不会来。”
“我知道。”他这样应了一声,苦笑道:“还好,至少……你还记得我的声音。”不枉他几日不眠苦心练出另一种字体,才将她引了来。
漫夭并不想与他多做纠缠,沉声问道:“你找我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他微垂眼帘,掩下目中的灰暗苍凉,有谁会像他这样,看望自己的妻子,还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
漫夭转身,对面的男子依旧英气逼人,只是较从前多了几分专属于帝王的锐气,眉宇之间却又有着藏不住的落寞与凄惶。
宗政无筹缓缓靠近她,目光似是要穿透薄纱,将那日思夜想的女子看个清楚透彻。
漫夭直觉往后退,眼中浓浓的警惕,冷冷道:“站住。”
宗政无筹当真停住了,离她不过五步远。他轻轻叹道:“容乐,我们很久不见了,你能否取下面纱,让我看看你?”他目光灼灼相望,眸底隐现不为人知的复杂,是怀念是悲痛是愧疚是悔恨……都化作倾世爱恋,展现在她的眼前。即使屋里光线昏暗,即便有面纱相挡,她依旧能清楚的感受到,这令她想起那封休书,她闭唇不语,他复又叹道:“我来此只为见你一面,你不用这么紧张。”
“这个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她微微撇过头,不想看他。
他低眸问道:“为何我不该来?”
“因为来了,未必就回得去。”她口气极为平淡,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宗政无筹却是眼光遽然璨亮,急切道:“你担心我的安危?”登上皇位和打下北夷国他都不曾有这万分之一的兴奋。然而,不该有的希翼只会换来更深一层的绝望。
漫夭冷笑道:“你多心了。你是北朝皇帝,我是南朝皇妃,与其说我是担心你,不如说,是警告!你好自为之!”她说着转身就走,看在那封休书的份上,她再放过他一次。但宗政无筹却不答应,他不远千里只身而来,好不容易见到她,怎会让她就这样离开。他疾掠上前,不由分说地从身后抱住她。
漫夭面色一变,就欲挣脱便听他满含痛楚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叫道:“谁说你是南朝皇妃?你是朕的皇后!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忘了吗,容乐?你是我的妻子……”他还想说:你穿着大红嫁衣与我拜堂成亲,我们一年朝夕相处,每晚相拥而眠……他想细数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想唤起过去那些温馨的记忆。
漫夭却沉了眼,冷冷打断道:“你忘了吗?是你亲手把我送给了别人!”
“我不是故意的!容乐……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你!”他那般急切的辩解,慌乱而无措,一直压在他心里想要跟她解释却无从出口的那些话全部堵上心口,让他窒息。他不断地收拢着手臂,生怕她离开般的紧窒,平日引以为傲的镇定和理智,早已不复存在,他无比悲哀道:“那一晚,我……喝多了,错把痕香当成你!才会昏头,中了他们奸计,想出让她代替你完成这个本已放弃了的计划。但是万万没有料到,常坚竟然会背叛我!更想不到,启云帝会和他们狼狈为奸!世人皆知,他对你疼爱有加,为何他竟也如此害你?”
漫夭身子一僵,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该去问谁要这个答案。
浓烈彻骨的悲哀紧紧笼罩在这间空阔的屋子,他们相处的岁月留下的那些记忆如潮水般袭来,他的包容,他的宠溺,他的爱护,他的挣扎……虽然有利用,但他从未真正想过要伤害她,她都知道,所以,在那之前的种种利用和伤害,她都可以原谅,甚至可以理解。但是最后一次不一样,她给了他信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辜负了就是辜负了,造成的伤害谁也无法挽回,尽管不是他本意,但也无法原谅。
“放开我。”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冷漠至极,“你不是已写下休书?我早已经不是你的妻子!”
宗政无筹身子猛然一震,休书?休书......她已经看过了?那封他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写了整整十四遍才写完整的休书,是他有生以来写过的最为艰难的书信。
“容乐……”他低下头,满含痛楚的声音竟然带了两分嘶哑,道:“既然……你已看过那封休书,你就该知道,我为你,曾经做好输的准备……”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漫夭猛地打断他的话,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将内心涌现的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都极力平复下去,神色淡漠道:“都过去了!我还是那句话,我应该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也许永远不会有勇气回到他身边,也永远不会知道,原来我……竟然也可以活得如此幸福!”
箍住她的那双健臂顿时如铁一般僵硬,男子面如死灰,眸光丝丝剥裂开来,剧痛的表情在烛光明灭不定的屋子里,被黑暗悄悄吞噬。一颗被弃之如敝屣的心早已伤痕叠垒,在窒息的麻木中,又多了两个血窟窿。
幸福?原来他的万劫不复成就的是她和另一个人的幸福!而他一个人承受着寂寞孤独,在悔痛中苦苦挣扎,艰难度日。他猛地抬头,一把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那力道大得惊人。掀翻了她的纱帽,一头白发倾泻而下,她清丽绝美的面庞就在他的面前。
朝思暮想的面容,一如过去那般清丽脱俗。那双徘徊在他梦里的眼睛,比从前更加清冷,多了一分决绝。而她眼中倒映出他的身影,模糊得像是被人刻意涂抹的记忆。那双唇,也曾是属于他的领地,但如今……
他突然低下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吻了上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狂烈,似乎想把那唇上别人留下的痕迹全部清除掉。
漫夭被他突如其来的孟浪惊住,唇上一痛,似是被咬破,她蓦然惊醒,聚全身力气猛地挣开紧箍住她肩膀的男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朝着他的脸狠狠甩了过去。
她怒瞪着眼前的男人,“你当我是什么?”他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任他随意想抱就抱想亲便亲的容乐长公主?现在的她是宗政无忧的妻子,不容任何人侵犯。
男子的脸颊留下五指青印,他踉跄退了几步,剧烈咳嗽了几声,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漫溢而出,“吧嗒”滴到地上,摔碎了。
漫夭不看他,只转身,想尽快离开此地。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压力是那样的沉重,沉重到令人窒息,甚至想要疯狂。
宗政无筹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急急地打开房门,逃离一般的速度。他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拦。
门打开了,她一只脚还未跨出,人已经定住。
四名高大的侍卫如泰山一般,横剑挡在门口,将唯一的出路堵得密不透风。
她回头,看着男子沉寂的双眼,不禁冷笑道:“你这是何意?你以为这样就能拦得住我?”她说话时,执剑的手猛地一抖,宝剑出鞘,冰蓝的剑刃闪烁着流萤一般的幽寒光芒,印着她眼中遽然冷厉的寒光,叫人心颤。
宗政无筹没有答话,面色却恢复了平静,就如同以前相处的日子里,那种万年不变的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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