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大夏,刀笔酷吏,本就雷厉风行,手段狠辣。
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朋党攻讦,相互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张汤早就见过不知凡几。
面对陈廷砚,他太平静。
平静到,让陈廷砚生出一种被人轻视之感。
一时之间,他也没回话,脸上黑沉,似乎能拧出水来。
小头鬼大头鬼半点不明白情况,噤若寒蝉,话都不敢插半句。
唯有见愁,在经过了先前的惊愕之后,联想旧日所知,倒是猜到那么一星半点的恩怨。
陈廷砚暂且不说,张汤是对她有恩,帮她瞒天过海,入了枉死城,见了雾中仙,免去了一时的危险。
如今这两人见面就对垒了起来,倒让她这个两头都认识的有些尴尬起来。
只是见愁也没当和事老的意思。
极域也算是修界之一,换了个地方,按理说旧日的恩仇也该放下了,可关系感情和仇恨的东西,素来比其他东西更为坚固。
她还记得自己的恩与仇,也就不会去劝旁人放下。
左右一看两人,见愁笑了起来,坦然而真诚。
她像是根本没听到先前那两句剑拔弩张的对话一样,和和气气对张汤开口:“张大人,许久不见了。”
张汤看了她一眼,眸子底下沉沉的一片,也没开口说什么,沉默地一点头。
这般态度冷淡,见愁也根本不介意。
她一摆手,看陈廷砚,续上了方才的话,介绍道:“这一位是陈四公子,前不久在山海市遇到的,解了我一时之围,今日也来看热闹。”
陈廷砚闻言一挑眉,似是没想到。
看样子,见愁不仅认识张汤,两人还能说得上话?
眉头瞬时一皱,陈廷砚老觉得哪里不对劲。
见愁若在大夏认识了张汤,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谢侯府地位尊崇,待在谢不臣身边,她认识谁都有可能。
可她对张汤,怎地这样和颜悦色?
他可是听人说过,谢侯府抄家灭门一事,从头到尾都是张汤这权柄酷吏脱不去干系。
这根本就是一双手沾满谢侯府鲜血的刽子手,见愁难道不知道?
陈廷砚心里闪过了千千万万的狐疑,想要开口,又不知从哪里开起。
倒是见愁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疑惑,又对他笑道:“这三位也都是我的旧识,大头鬼,小头鬼,还有张大人,我来枉死城道中,多劳他们照顾。”
闻言,陈廷砚又看了张汤一眼,接着扭头一看大头鬼小头鬼。
他二人名字与外形一样,极易分辨。
陈廷砚暗道见愁哪里认识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却也给足了见愁面子,朝两小鬼一颔首:“你们好。”
大头鬼小头鬼虽不知陈廷砚是什么身份,不过一看他双脚并未落地,便猜到必定是日游夜游之中的一族。
十大鬼族之中随便一只蚂蚁都能碾死他们,哪里又敢怠慢?
当下两人点头哈腰,战战兢兢,连声道:“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陈廷砚原本心情不大好,见了张汤就像刚开了谁家祖坟一样,只觉晦气,结果被这两小鬼一问好,看他们模样滑稽,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对见愁道:“你这两个朋友真是有意思。”
比那边杵着的那个好多了。
见愁点点头,很赞同陈廷砚的话。
听见这话的小头鬼,却是险些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
娘啊,这还要不要人活了?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自己是见愁大尊的“朋友”啊!
只是眼看着见愁没否认,小头鬼也不敢反驳,心里自己憋了一把,只打了个寒战。
见愁回头看一眼十八层地上楼的大门,高高地开在十八级台阶上,雕刻着地狱之中种种阴惨情景。
“差不多也快到我们了,大家既然都认识,不如一起进去看看吧。”
话是说的“不如”,可见愁也没给旁人反驳的机会,说完便直接向着台阶上走去。
陈廷砚是半点不想与张汤一同走,当下脸色不好。
可见愁已经发话,他竟觉得难以拒绝,于是一声冷哼,直接拂袖,先一步跟上了见愁,走在她身边。
张汤倒是不介意什么,只是细细一想,实觉得见愁此人有几分意思。
两边有仇,偏她都认识。
只是她半点不提两人之间的恩怨和矛盾,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还邀他们一同前去,是真怡然自得,半点不在乎的。
或可以“坦荡”二字形容了。
张汤本也是要进去看看的,跟谁都无妨,所以也不多言,抬步而上。
落在最后的大头鬼小头鬼两个,看着那三人相差不远的身影,只觉得此间气氛诡异,纵使旁边再热闹都压之不住。
“我、我们去吗?”
大头鬼吞了吞口水,忍不住问道。
小头鬼还在出神,听了这话,立刻醒过来:“去,怎么不去!不去你出玄玉啊?”
当下,他连忙追了上去,一溜烟就不见了影子。
大头鬼着急地“哎”了两声,小头鬼都没等他,只好急急切切地跟着上了台阶。
原本此行是陈廷砚带着见愁来,不过在张汤等人同行之后,见愁这个原本的“客”,也就自然地成了主。
所以,她也就主动地掏了玄玉。
门口处收玄玉的是个马面族的鬼修,一张脸长得吓人,眯缝着眼瞥了一眼见愁一行人:“要哪一层的位置?”
见愁心想,多半是不同的位置还有不同的价钱。
于是她开口道:“要个不错的位置。”
那马面族修士这回头也不抬:“八层九层十层都没位置了,第七层一人二十玄玉。”
这价钱!
见愁一听,便不由得暗暗咋舌。
想想先前大头鬼小头鬼从接引司得的赏,也不过就是十枚玄玉,只怕已经不少了。
这进地上楼看个热闹,竟要出去二十玄玉!
看这收玄玉的马面族修士波澜不惊模样,见愁不想也知道,这价钱只怕大家已经习惯了。
她也不说什么,利落地给了一百玄玉。
马面族修士这才又看了她一眼,这么一个看不出属于哪族的小鬼修,竟能拿出百枚玄玉,似乎让他有些没想到。
不过,也就是如此罢了。
“给,令牌。”
马面族修士随手扔给她一块小塔形状的铁牌,便不再多看,又去招呼下一位进来的鬼修了。
拎着这铁牌,见愁有些纳罕。
陈廷砚笑一声,解释道:“这边就这样,都是八方阎殿和十大鬼族的生意,谁敢在这里浑水摸鱼?一群人拿一块铁牌,能上去就行了,下来是没影响的。”
懂了。
这是招牌大,不怕别人跟着混进去啊。
见愁摇摇头,道:“我们进去吧。”
说着,便过了这道大门,往里面走去。
十八层地上楼,每一层都有数丈高。
她在外面看的时候,只觉得此楼有几分佛塔的模样,如同天柱般高高伫立,只是周遭封闭。
进了大门才知道,内中竟别有洞天。
整个地上楼呈现环形,中间有三十余丈直径的空地,中间立了一根深黑色的石柱,约莫一人环抱粗细,与整座地上楼等高。
楼中画廊雕栏,长桌毗邻,更有美酒佳肴,列排于案。
见愁他们进来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是人声鼎沸。
一眼望去,上上下下,每一层都是人。
认识的不认识的,彼此之间都在说着什么,或是讨论今年应该压谁,或是说今天这一场还要谁会来。
前面也有拎着铁塔令牌的人,在过了门之后,便占到了下方一个画好的圆圈之内。
铁牌一亮,那圆圈之内顿时迸射出一道光芒。
再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这一幕,看得见愁心头一震——
竟是传送阵!
“这是传送阵,每一城的地上楼都有,能把人从下面传送到上面,不持令牌休想上去。听说,更厉害的传送阵,可以从枉死城传到八方城,不过只是传闻之中有,我是没见过。”
许是看见愁有几分惊讶之色,陈廷砚主动说了两句。
只是他不说还好,一说,见愁脸上惊讶之色更重:“传闻之中有?”
“不错。”
见愁脸上表情,似乎很奇怪。
陈廷砚又觉出那种不对劲来了,只是依旧无从解决。
他道:“传送阵极为珍贵,轻易不能见到,远距离的据闻只有八方城那边有一些,到底通向哪里也不清楚。可有何处不妥?”
“……”
见愁深深看了前方那圆圈一眼,只觉得心绪翻腾,说不出话来。
她想到了极域的历史,想到了极域的丹药和法器,想到了此刻的阵法。
记得在品字楼的时候,她还猜想:关于丹药、法器的研究,必定要足够的经验积累,才能渐渐形成完善的方法,所以极域的丹药和法器远不如十九洲,乃是寻常之事。
同理,阵法更是耗时漫长的一种研究。
资质普通者,非穷尽毕生精力,不能有寸进。
没想到,这么快就看见了,还听见了。
在十九洲,此等传送阵,比比皆是。
不管是她初入修界,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还是首次出山门,自崖山至望江楼,甚至左三千小会后,由昆吾而西海……
每一座传送阵,几乎都在大地与海洋之间跨越,何等遥远?
她以为,传送阵已经是极其普通的存在。
没想到到了极域,又成了稀罕之物。
见愁自不会对陈廷砚解释自己所知所见,她沉默片刻,只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原来如此”,这才走进了那个圆圈。
五个人一起入内,片刻后便出现在了第七层。
大约是这几层的价格高,所以人不如下面多,见愁他们随意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雕栏外,便是那长长立着的一根黑色圆柱。
站在下面的时候,见愁没有发现,等到了上面,仔细一看,才瞧了个清楚。
原来,圆柱上并非空无一物,在正对着地上楼第十层高度的地方,竟有一枚石戒悬浮。
石戒呈圆环模样,通体墨绿,颜色很深,隐约能看见上面有一条一条浅淡的条纹,盘旋成各种图案。
想必,这就是规则里所说的圆戒。
见愁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什么材质。
座中气氛僵硬,陈廷砚自不会搭理张汤,懒得说一句话,张汤从来也不是多话的性子,当然更不会主动开口。
于是,只听陈廷砚不时给见愁介绍周遭事物,大头鬼小头鬼两只则把耳朵竖起来,仔细地“偷”听着。
当然,周围也有不少人在聊着相关的话题。
“厉寒这也是太倒霉了一点,我要是他,肯定不今年参加,留到回头,我就是鼎元!”
“哪儿那么容易?又不是光有实力就能赢,这是斗狠啊!”
“是啊,我记得哪一年来着,有个家伙,才玉涅初期,就得了鼎元是吧?”
“还有这事儿?”
“当然了,这你都没听说?就那个运气大好的,几个高手没注意他,一路厮杀,结果鹬蚌相争,老渔翁得了利,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当年的几大高手一把干掉,爆冷夺了鼎元啊!”
“吓!这还真是够运气的!”
……
见愁也听见了,心里对这鼎争的情况,已经清楚:的的确确,一场杀戮盛宴。玩的是手段,斗的是狠辣,心不黑,只怕赢不了。
这么想着,她便不由看向张汤。
她也不是没听说。
得了秦广王青睐的张汤,乃是本届鼎元的大热门之一,没有加入十大鬼族,修炼速度却快得惊人。
以这位的手段,还有在杀红小界里凭一凡躯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况,想必所谓的“鼎争”,该难不倒他。
至于坐在她对面的陈廷砚,修为不见得很低,可若与张汤论心黑手辣,怕是差了十个邢悟不止。
见愁这么听着想着,时间不知不觉已流逝许多。
楼中人来得越来越多。
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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