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见愁无法回应他, 也无法回答他。
一如当年在登天岛小石潭边听见他说那一番话, 被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进入了一片新的天地。可此刻的她一如当时的她, 并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和判断的能力。
所能做的, 也就是听着,看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是身为大妖的傅朝生在初见初始之后,第一次向作为故友的她展露了他身为妖邪的性情与獠牙;换一种意义来说,则是他将自己剖白给她, 向她表露自己所有的心迹。
作为朋友, 见愁无法不为之触动, 甚至第一次觉得傅朝生这么一位“故友”,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可作为人, 作为修士,她又无法不感到隐隐的困惑和不认同。
站在傅朝生的立场来看,他有错吗?
似乎没有。
站在陆松和那些无辜丧命的凡人的立场来看, 他们有错吗?
似乎也没有。
弱肉强食,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真正的至理。
就这么一句话,不断在她脑海的深处回荡,冲击着她自有记忆以来一切一切固有的认知, 摧毁了,却怎么也重建不起来。
只有一片残垣断壁, 破砖烂瓦……
她站在原地审视着它们, 慢慢便出了神, 竟是连傅朝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察觉。
天色已经很晚。
明日星海阴霾的天空依旧隐没了星月,周遭有隐隐的虫声,还有远处街道上传来的饮酒作乐之声。
见愁回神时,檐下阶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
谁能知道?
这一刻,她的心竟比当初在禅宗烬池旁悟道之前,更为困惑,千倍百倍。
女妖见愁之事,尚且能解。
可此刻摆在她面前的,分明就是一盘死局——
若有一日,天下正道对傅朝生奉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而尽诛之”,她能袖手旁观、置若罔闻吗?
若有一日,傅朝生再次对他“不喜欢”的人、或者需要杀的无辜者举起屠刀,她又能隔岸观火、视而不见吗?
日后的自己将如何抉择,见愁还不知晓;但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面对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时,都无法无动于衷、置之不理。
忽然觉得很头疼。
见愁实在是有些无奈,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变成了这样,一时只抬起手来,压了压因这一系列的思考而紧绷起来的额角,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
但显然没有什么作用。
这般的状态,修炼是不能了。
索性出去走走吧。
脑海中这念头一闪而过,她脚下便已经迈开了步,自这宅院旁边门出去,顺着碎仙城这一条最繁华的大街走去。
因近日十九洲各势力派遣了各自势力中有话语权的修士来此先行议事,所以这时候的碎仙城并没有任何冷清。
见愁走出来的时候,道中都还有不少的修士。
但相比起前些天的轻松,此刻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了许多,也紧绷了许多。
到处都能听到修士们的压低的议论声。
“昆吾横虚真人来了,听说明早便要议事,地点就约在解醒山庄。”
“不是吧?解醒山庄?”
“这不是剑皇的住处吗……”
“一命先生和沧济散人一个痴迷炼丹,一个醉心修炼,不把这议事的地点设在解醒山庄,难不成去扫尘斋和清明庐?”
“世事难料啊!”
“这些天妖魔三道、阴阳两宗暗地里都打过了架,你们说这明日议事,要是打起来可怎么办?”
“不会不会,有横虚真人在呢。”
“就怕曲正风再蓄意刁难,天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近些年来崖山也真是邪门了……”
“谁说不是呢?”
“诶,你们说那个叫傅朝生的大妖,对陆阁主下手的真的不是他吗?”
“这谁知道啊,反正听说横虚真人带人又去查了一遍,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
“唉,比起东极鬼门那边,都是小事了……”
“是啊,下午时候我们过去查探,看着那一片海水的颜色都变了。虽然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可东极那大桃树是从来不凋零的,现在竟在掉花瓣!”
“事关存亡,可不希望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
“是啊。”
……
将自己的气息,悄然地隐匿了起来,见愁从这些面有肃然、忧心忡忡的修士身边,无声地走过。
谁也没有发现她,谁也发现不了她。
因曲正风的刻意“排挤”,明日星海并未给崖山昆吾提供住处,但两门挑选的地方都距离其他宗门的住处很近。
走着走着,便接近那一片其余宗门聚集的区域了。
在行至某处的时候,见愁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
她有些意外。
并没有想过在这里会看到扶道山人,还有——
姜问潮?
前方那一处宅院,大约是通灵阁所有人暂住的地方。
一身赤红色长袍的姜问潮就站在台阶下面,他面前则是提了一根破竹竿的扶道山人。见愁看见的时候,姜问潮正从扶道山人手中接过了某样东西,然后点了点头。
接着,便见扶道山人转身离开了。
他走的与见愁不是一个方向。
有些枯瘦的身影,没一会儿就已经消失在了街道尽头的夜色中。
唯有姜问潮还站在原地,看了看扶道山人离去的方向,又垂首看了看自己掌中之物,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见愁顿时微微皱了眉。
她与姜问潮也算是旧识了。
当初御山行带她去左三千小会,半道上便是遇到了他,还得他行了方便,乘了他的飞舟。
这是通灵阁的一代天才,但中途似乎遇到什么困厄,停滞不前,直到八十年前那一届小会,才重新绽放出了光彩,让整个中域左三千刮目相看。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值的结交的人。
只是,她师尊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有些疑惑。
见愁略一思索,便直接走了上去,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姜道友。”
“见愁道友。”
一下见到见愁,姜问潮有些惊讶,但下一刻便也笑了起来。
“倒是巧了,扶道长老才来过,不过前脚刚走,后脚道友便也来了。”
见愁也不解释,只好奇道:“我只是路过,不过,我师父来是为了?”
“扶道长老是来送丹药的。”
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且见愁又不是什么需要警惕的外人,姜问潮便将自己掌中之物摊开来。是一只土陶做的小罐,上头用掺了金粉的朱砂画了鲜艳的一笔。
“说什么一码归一码,还有旧账要跟我们掌门算,要我把这东西给掌门。”
这东西有些眼熟。
见愁不由伸出手来,从姜问潮掌中捡起来转了一圈,细细一看,最终目光落在这朱砂所画的鲜艳一笔上。
许久后,复杂地一笑。
“这是什么丹药?”
姜问潮是半点也看不出来,刚才扶道山人也没说,见见愁似乎能认出来的样子,不由有些好奇地问道。
但没想到,见愁却摇了摇头。
“我只是认出了这药罐子的来历,却不知道内中的丹药是何作用。你若问我,我只能说是师父的一片心意了。”
崖山的丹堂,她去过。
崖山的丹药,她也知道。
虽然在外的名气不如白月谷,可事实上的品质与种类并不输给中域任何一个宗门,除了药王一命先生处,恐怕也就昆吾能与之一拼了。
像这种画了一笔朱砂的药罐子,在丹堂是极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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