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不是希望的曙光,是引诱樊大步入绝淖恶潭的罪火。
“什么都不能改变,就跟他们说的一样,只要我们脸上胎青不去,带着这不祥和罪恶的烙印,就算发了横财又如何?仍然是牵连邻里的货色,去到哪里都会被蔑视凌辱,我一家是上苍都不宽赦都不会待以仁慈的人,谁敢待以同情友睦?我砸下十两银子买酒买肉,店家才敢壮着胆子接待,但我听见他们的话,我用过的餐具他们说都会毁弃,免得给自家招来晦气。”
樊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大醉一场,醒来时已经夜深,门前渗进来一点月光,但那间屋子里漆黑一团,我摸索着点亮了灯,看两个熟悉的小子,他们的脸和我一模一样,即便是睡着了看上去仍然阴森可怖,我看着看着,就随手拿着一根绳索套上了小儿子的脖子,那会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小儿子蹬腿咽了气,隔了好一阵我才清醒,但那时我心里无比轻松。
就是这样,原来就是这样才是解脱,谁都不会再受苦。
我又看向大儿子,这小子睡得沉,虽说被小儿子挣扎时踹了两脚,一点没醒只不过翻了个身,可我再一转头,看见孩他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惊醒了。
她看着我,像往常一样温顺柔和的注视,眼睛里没有惧怕更没有谴责,她向我比划着,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说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也好。
她看着我又勒杀了大小子,她把两个孩子的尸身摆放整齐,她摸着两个孩子脸上的胎青流最后一次眼泪,然后她躺在了两个孩子身边,她冲我笑,我记得只有新婚那夜她才这样对我笑过,后来她就跟我一起受那受不尽的折辱,想笑都笑不出来了。
但她那天又笑了,像一场噩梦终于结束如释重负的笑容,我勒紧绳索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的挣扎,手指往绳套上抓,我突然觉得不忍,因为她并不一定要死,她脸上没有胎青,如果没有我们拖累她,她拿着那笔钱换个地方生活未必还会受人欺凌,我松开绳索,但她却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她才刚刚喘过一口气,就连连的摇头,她仰躺着看我,没有力气再比划,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问她,是想巧儿了,早就想去看她了吧?
她点头,又冲我笑……”
春归找个地方坐下来,用手撑着额头,她努力去看明媚的天色都不能缓和情绪的阴沉,她忽然间有些赞同樊大的看法,认
为陈麻子真该死,如果他不是因为胆怯不是因为冷漠,如果他在三年前就站出来为樊姑娘指认刘元宝,樊姑娘未必没有活路,樊妻也未必还会心如死灰断绝生志。
这场事故里的对错是非太难判定,但春归肯定自己不能担当生杀予夺的判官。
“等孩子她娘也咽了气,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彻底安心,我是想放火,最好把整个十三弄都焚为灰烬,让那些人都为我一家偿命,可我不敢,我竟然下不去手!”樊大通红着眼,又再抓扯自己的头发,这好像是他真情流露时的惯性动作:“我不是对那些人心慈手软,我是没有勇气了断自己,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可到头来竟然发现我根本就不敢去死!”
“你没有自尽?”渠出惊道。
春归看了渠出一眼:“他当然没有自尽,他不可能先用刀刺死自己再焚毁自己的尸身,然后引燃房梁故布谜阵。”
春归等着樊大说后来的事,但樊大却沉默了。
于是她只好问道:“你是被谁刀杀?”
“这还重要么?我早就说过了我根本不是要追究凶手,只要陈麻子那些人为我一家偿命!”
“你还在执迷不悟。”春归叹道:“你的妄执倘若真是因为仇恨,何苦隐瞒妻儿为你所杀?你从一开始就会告诉我你是被邻里逼入绝境,才行杀妻灭子如此疯狂之事。你更加不会隐瞒樊二回来找你予你重金的事,你为何绝口不提自己是被刃杀?”
樊大茫然地站在那里,这次没有反驳春归的话。
“那我的妄执是什么?”
“是你的手足。”春归此时已经笃定:“是你的弟弟樊二,在你看来,他才是你们樊家唯一的希望吧?或许在你看来,他已经成为人上人,三百余两白银,有多少人能干脆拿出这么大一笔钱银?可是樊二七岁时就离家出走,一个无依无傍的孩子,求活都甚艰难,他是依靠什么才得获的这笔财产?你一定不安,尤其是当被害杀之后,你应当清楚这一定和樊二有关,你根本不恨受他连累,因为你已经杀了你的妻儿,你根本无法想象从此以后一个人该怎么生活,但你却狠不下心自尽,你或许还在感激那个害杀你的凶手。
在你看来,樊二给你的是笔不义之财,你害怕说出这件事会不利于他,倘若不是知道我们已经察出了樊二以及那笔钱银的来历,你仍然不会说出实情。”
樊大一声不吭。
“我相信樊二并没有对你多说什么,因为如果你知道更多的详情,就会明白樊二已经危在旦夕!”
“你说什么?”樊大终于说话,震惊不已。
“据我们察知,樊二当初为了摆脱柴胡铺摆脱谩骂耻辱,找到眉半截以死相逼自愿卖身为奴,请求眉半截带他离开京城,后来他栖身于宋国公府,为宋国公府家奴。你想凭他只是一介家奴,缘何会有那大一笔钱财?还有王胖子,樊二寻你及予你重金之事是他向施推官举报……”
“不可能!我兄弟回来找我的事不可能被王胖子看见!”
“所以,王胖子一定是受人指使,他引导我们怀疑你的这起灭门惨案和宋国公府密切相关,而指使他的人才是幕后真凶,那日你即便没有杀妻灭子,你们一家也会死于横祸,原因是……你的弟弟樊二,被牵涉进储位争夺!”
“你……你说什么?”樊大呆滞重复这一句话,像是陷入了更深的茫然。
“你一定也觉得蹊跷,觉得放心不下,但你死前心情太过复杂,对四邻五舍的积怨混淆了你的认知,你其实已经意识到你的弟弟樊二会有危险是不是?你不放心,你牵挂他的安危,你相信他是你的血亲手足……”
“我当然相信!”樊大喊道:“我娘说过,她从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二弟是我爹的孩子,是我的亲兄弟!他身材魁梧是随了我外家的血缘,我舅舅就是又高又壮,他脸上没有胎青,他是樊家唯一未受诅咒的人!”
随后樊大颓然,一下子瘫坐在地面上:“他有危险,害死我的人一定知道他和我们接触过,否则……不会有人趁着夜深人静来杀人焚屋,那个人,那个人……我死前甚至没看清他的模样,魂灵离体那一刻,我才看清他的眉眼,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身手极好,攀檐走壁如履平地,我即便恢复灵魄魂体都险些跟丢了,他悄无声息就潜出柴胡铺,一点都没有惊动巡卫,他在一处废宅里猫着,待得天亮才乔装成乞丐,悄悄前往朝阳门大街的桑家大宅,我听他向桑家老爷禀报大功告成,却只字未提详细,我又跟了他一日,也逛遍桑家大宅,没有见着老二,再后来,渠出姑娘便代转玉阳真君指令,带我来见大奶奶。”
像是迷瘅散尽,樊大终于清楚了妄执的根源:“老二他,老二是不是还活着?还是他已经遇害?我一定要弄清楚,他究竟,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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