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自从被封太后,已经习惯了围绕耳边的奉承迎合,早忘了先帝时期胆颤心惊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对沈皇后原本也没有不满,在弘复帝登基之前甚至是温声细语的对待,不过今时已经不比往日,自从她入主寿康宫,成为内廷地位至尊的女子,就很挑剔沈皇后的出身和行事,也和旁人一般认为豫国公府完全没有效力却光占着便宜白享了风光,且沈皇后竟然还亲近慈宁宫,事事奉慈宁宫在寿康宫之上,张太后对沈皇后这个儿媳横看竖看就都觉得碍眼了。
所以对于沈皇后姐妹二人用来笼络太师府长孙的“工具”春归,张太后理所当然便不待见,更何况王太后待春归的态度还那样亲近和气,张太后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理由再给春归脸面。
这时忽而看见春归起身往她这边走了几步,她的目光顿时严厉起来,准备着一旦春归要是有半个字的出言不逊她就要当众喝斥了——赵兰庭再是太师府的长孙再是三元及第又如何?不过一介臣子,且还是个和太孙、宋国公府屡屡作对的臣子,在张太后看来根本没有笼络恩服的必要,更何况赵兰庭的妻眷,连个诰命都没有的臣妇。
春归却也只是近前两步而已,她行了福身礼,声量控制得极其平和:“回寿康宫娘娘的话,纪夫人对先帝长怀忠敬之心,并不曾悖逆怀恨。”
就听一人道:“顾娘子这是在指责太后娘娘冤枉了纪夫人不成?”
春归没抬头,但她刚才已经用眼角余光暗暗观察了一番围坐在张太后身边的女眷,除了曹国公夫人及其子媳之外,坐在近处一直奉迎陪侍的还有一位宫装女子,大约和郑贵妃相近的年纪,看穿戴却显然还不如谢昭仪的品阶,不过齐王妃却坐在她的旁边,春归猜测这位应该就是齐王生母万选侍了。
这时光听声音的来处,春归便判断出是这位在落井下石。
她暗叹一声,连忙跪在地上:“妾身怎敢指责娘娘?不过是听见娘娘对纪夫人似乎有些误解,妾身蒙受纪夫人照庇之恩尚未报答,怎能不顾纪夫人错担悖逆不敬大罪?方才斗胆替纪夫人辩解,还望寿康宫太后娘娘切勿听信谗言,误解纪夫人悖逆不从先帝。”
沈皇后显然没想到春归这样大胆,心里不免有些埋怨她多事:谁不知道纪夫人因着夫家满门获斩的祸殃对先帝颇怀怨恨,这才拒绝了先帝许她再嫁且还要亲自为她择婚的恩典,甘愿留在汾阳替罪臣守寡,张太后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有谁会追究纪夫人的罪责,犯得着为了这事顶撞?
不过沈皇后和万选侍之间也是仇深似海,这情境她还能够掂量亲疏远近,更不提她这时觑着王太后的神色,连眼睛里带着笑意了,俨然对春归的仗义执言满意得很。
便也起身上前两步,笑着对张太后说道:“娘娘也别怪罪这孩子鲁莽,当日她们母女被逼得走投无路时,的确多得纪夫人收容才有了栖身之处,她这年纪也没经过大事,并不知道娘娘不是在指责怪罪纪夫人,但一听纪夫人恐怕要担当悖逆不敬的罪责
,心就慌了,娘娘看在她还算知恩图报的这点子优长,就宽恕一时冲动的失礼之处吧。”
又往万选侍那边看过去一眼:“寻常你就爱在娘娘身边搬弄是非谗言谄媚,今日是母后的寿诞,若再当众挑拨生事扰了母后寿辰之喜,休怪我不念你也是入宫多年的情面,定然严惩不饶。”
万选侍挨了皇后当众指斥,郁火大涨以至烧昏了理智,根本没顾上她可从没进过谗言污陷过纪夫人,竟默认了这一过错,只争辩道:“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当然有权处治妾身,不过谗言陷害的罪名儿妾身可不敢当,少不得请皇后娘娘赐教,要若纪夫人不曾对先帝心怀怨谤,缘何胆敢抗旨,不从先帝的恩典再择良人另嫁,而是要为大逆罪臣守节?”
这话竟然把皇后给为难住了,只是对万选侍怒目而视,竟难以辩驳。
春归又道:“妾身曾听纪夫人说过此件旧事,还望皇后娘娘允许妾身代为申明。”
皇后深吸一口气:“你说。”
春归才答道:“纪夫人自幼便受太皇太后亲自教导,深悉内训,怎敢有忘‘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一则?纵然孙家是获治罪,且纪夫人蒙赦未被诛连,但既然嫁为孙家妇,一来不能违背内训女则违背太皇太后教讳,再则也是身为孙门幸存,代尽臣子悔忏服罪之责,更不敢因先帝念惜兄妹之情,反使先帝蒙受不公之诽议。”
这个理由十分的高大上,就连先帝当时都无法反驳,只好从了纪夫人自愿守节的请求。
春归又道:“且先帝若不是深知纪夫人忠义之心,又怎会允准纪夫人所请且赐建牌坊表彰纪夫人节烈,纪夫人绝无怨谤不敬之恶,望两宫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明察。”
沈皇后眼睛都亮了起来,瞪视着万选侍:“你还有什么话说?”
齐王妃坐不住了,灵机一动,一言不发地跪下表示请罪。
她这举动提醒了万选侍,也紧跟着跪下。
看上去广寒殿里像是呼啦啦跪一下了一片人。
王太后这时才说道:“罢了罢了,道理辩清楚就好,你们都这样跪着,还让我这老婆子的寿诞怎么进行下去?皇后也别和万选侍计较了,小顾,你先起来,寿康宫的娘娘自来仁厚宽容,她没怪罪你。”
张太后像是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冷冷剜了一眼皇后,转过头去和自家嫂嫂说话:“你早前说,要引荐我认识哪家的孩子来着?怎么说她竟能让我们家的小七引为知己?这可不简单,小七那性情,既不喜人阿谀奉承更不耐烦言谈无趣的,就没几个人能得她青眼的,想来你说的这孩子品行才华都非同一般,不是庸脂俗粉油嘴滑舌之流。”
竟像完全和这场事故无关,仿佛她老人家只是这出戏的看客。
春归也全然不在意自己被归为庸脂俗粉油嘴滑舌之流,低着头随了皇后再次到王太后跟前归座。
今日她是十分不宜再出风头了,别说趣话笑谈,最好是一声不
吭。
好在王太后也十分体谅春归的心情,没再表示看重,而是和沈皇后、舒娘子一干女眷谈笑风生,由得春归坐在一边儿安安全全当个摆设。
这样春归便能够听清曹国公夫人回应张太后的话——
“可不是这样?七丫头从来就不待见那些专爱奉迎讨好的女孩儿,聚在一块儿也只说些胭脂水粉的话题,哪里有什么趣味?就是有回偶然结识了陶家的姑娘,那孩子也能把列女传的典故如数家珍,见识也算渊博的,七丫头倒对她另眼相看几分。陶姑娘更有心的一点,明知道七丫头就少一件儿看得入眼的嫁衣,她先没吭声儿,暗暗替七丫头打听着,废了不少周折才从苏州请了个绣娘,直到嫁衣裁绣好了,她自己先替七丫头掌眼把关,觉得是件上好的,才送来让七丫头过目,果然比京中多少绣庄的裁绣都要精美,且陶姑娘光靠着眼睛,就能度量准确七丫头的尺寸,七丫头一试那套嫁衣竟十分的合体,这可不解了我们一大难题?陶姑娘也不收咱们的工线,把那套嫁衣白送出手,话还说得很是得体,道是能为七丫头的知己已经是她三生有幸,就是不知要怎么尽心,好在请的绣娘裁制的这套嫁衣能为七丫头不弃,才给了她机会略尽知己的情谊,七丫头不知怎么答谢陶姑娘,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陶姑娘就说她十分仰慕娘娘的风仪,若是能多得娘娘的教诲,就是求之不得的幸事了,我看着那孩子的确温婉贤淑,就想着遂了她的心愿,家里的丫头们都已出嫁,今后怕是不方便在常常入宫,娘娘若是觉得烦闷了,倒可以召陶家那孩子来寿康宫里说话解闷。”
春归听见“嫁衣”二字便晓得陶姑娘必定就是芳林表妹无疑,就连沈皇后都有了相同的判断——毕竟今日的太后寿诞为她操办主持,邀请了什么人她心中有数,姓陶的只有自家外甥女。
当见曹国公夫人对儿媳一番交待,领进来的果然就是陶芳林,沈皇后心里别提多么窝火了,忍不住瞪了一眼早就进来在旁陪坐的沈姨妈,趁着王太后和舒娘子在谈笑风生,沈皇后示意沈姨妈出去说话。
“芳儿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搭上了张家七姑娘?你们怎么让她去奉承寿康宫那位?!”
沈姨妈其实也是满头雾水:“姐姐问我,我竟也闹不清这是什么情形,芳儿这两年和我也不像小时候那般亲密了,就说往苏州请绣娘这件事,她提都没和我提过,直接找的她父亲处办。我也问过她,婚事都没有一撇呢就这样折腾,家里的堂姐堂妹们怕都会诽议她铺张,她也从来没跟我解释过,只说这些事情让我不要多管。”
不过沈姨妈还是替女儿辩解:“要说和曹国公府交好也没有什么不妥,张七姑娘眼看就要嫁进甄家,她把芳儿引为知己,说不定日后对芳儿的姻缘会有帮助,更不说寿康宫的张娘娘,芳儿若真投了她老人家的眼缘,说不定……姐姐便是提出择芳儿为太孙妃,张娘娘也会支持的。”
沈皇后盯着自己的同胞妹妹,脑子里有如群马奔腾的混乱,一时间还真不知怎么组织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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