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鉴恨不能此刻天地之间静寂有如深夜,好让他心无旁骛地忖度镇抚使的吐辞声调,奈何现场却有施推官正在大吼:“宋国公高琼及其党徒真是丧心病狂!穷凶极恶!天理难容!惨无人道!”——此公完全沉浸在奸党竟让无辜替死罪囚的愤慨情绪中不可自拔,在他看来蒙达敬是怎么勾搭上高琼的细枝末节根本没有深究的意义。
“高琼有一门生蒙寅,受蒙达敬尊称一声世伯,实则两人虽同姓却丝毫不相干,蒙达敬贪图蒙寅权位才认了同宗。”陶啸深的回应几乎没被施元和的怒吼声声完全掩盖。
兰庭眼看着吕鉴忍不住因为施世叔极具干扰性的“咆哮”冲其怒目而视,他也不再掩示自己的意图,转窥觑而注目,也几乎立时就让吕鉴惊觉,他下意识移转目光,俄顷便隐怒火,可让他震讶的是自己佯作无意的一瞥,当和那颇带探究的一双眼睛接触,只见赵修撰分明意味深长的笑容,更显已然是洞若观火窥破隐情。
吕鉴几乎不寒而栗,再度下意识地躲闪转移开目光,只能心存饶幸默默祈告,希望是自己太过敏感以至于产生错觉,不会有人觉察其中的隐情,不会有人想到从他的身上继续深察,主人的计划不会因他而露破绽,横生枝节。
他的肩膀更往下垮,当小皂衣终于飞奔着提过来酒肉,吕鉴看也不看盘中餐,便开始风卷残云般的表演。
兰庭眼睁睁看着小皂衣当从食盒里拿出一盘蹄膀,一盘羊排后,居然又端出来一尾红烧鲫鱼……且眼睁睁看着吕鉴的“魔爪”伸向那尾鲫鱼……
而后,就不出意料的卡住了,惊天动地一阵巨咳。
慌得施世叔险些没有叫人立即去请大夫,亲自挽着袖子上阵替吕鉴拍背,力道之重,几乎捶得死士都直翻白眼,一边又骂那小皂衣办事不力:“知道这是个饿急了眼的,怎么能让他进食鲫鱼,他哪里顾得上细嚼慢咽!”真要是吕鉴喝着小酒慢条斯理挑鱼刺,施推官先就得被急疯了,更何况此时情况更加严重。
好容易这钉嘴铁舌要吐实情了,一不小心竟被鱼刺卡得背过气去,两腿一蹬呜呼哀哉了,使得樊家命案从此扑朔迷离,他找谁说理去!
就连兰庭都觉得小皂衣的确是个“天才”,深刻理解了“大鱼大肉”的精髓。
小皂衣几乎没哭出来:“这个时候也不是饭点儿,衙门伙房里哪有熟食,推官老爷要得急,小人只好跑衙门对面儿的酒肆去筹办,正好有酒客点的吃食刚上桌,小人好说歹说才先征用了来,也没顾得上考虑合不合适……”
“衙门伙房里醋总归有吧,快些端一碗来。”兰庭觉着这小皂衣毛手毛脚也有毛手毛脚的好处,至少腿脚麻利,而且歪打正着一盘子鲫鱼就试出了吕鉴有多么的心在不下焉。
心虚、急躁、兼投入表演,但正因为太过投入表演,才至于露出马脚。
一个训练有素面临酷刑与死亡双重考验尚能沉着冷静的死士,何至于当真饥不择食?
兰庭已经能够完全证
实心中的猜想。
醋拿到,施推官亲自帮手灌进了吕鉴的喉咙里,一阵后惊天动地的巨咳总算歇止了,施推官忙出一身汗来,喝了一大碗冷茶才算缓过神,对兰庭说道:“我还是听我乳母过去说过,喉咙卡了鱼刺要饮鸭涎水,我刚才一急别说压根没想起来,只怕想起来了这会儿子也没地找鸭子去,迳勿倒是懂得多,还知道用醋的法子。”
其实鸭涎水、酸醋可解鱼刺卡喉的急方许多百姓都知道,不过反而是世族子弟多半不懂得这些,像施世叔和兰庭这样的家世,自小身边围着一群仆妇服侍,别说一般不会吃多刺的鲫鱼,但凡桌上有鱼,都有仆妇仔细挑出鱼刺,连卡喉的机率都极其微罕,哪里懂得这些知识。
不过兰庭却是特殊,杂学广泛不说,身边可还有个医术高明的乔庄,对于多少急方都有耳濡目染。
但他这时却另有用意:“六殿下爱吃鱼,有时聚会,身边儿也没有那多仆妇围着,尤其他喝多了几杯就常不留心鱼刺,十回中倒有三、四回都被卡喉,吃亏多了殿下就打听得不少急方以备不时之需,有回在我们面前特意显摆,我也是听六殿下说的。”
兰庭其实留意见吕鉴已经没有大碍,再说连刺鞭火杖这等酷刑下都面不改色的死士,哪会被几根鱼刺卡得失魂丧魄,兰庭确信吕鉴正在留意他们的交谈。
可是此人眼下对于“六殿下”三字却毫无反应。
无论多么训练有素沉着冷静的人,当听见关键字眼,都难免情绪波动,会有不由自主的微小显征,比如吕鉴,兰庭观察见他紧张或是思考时,会极其微小先抬眉骨,这就是他没因巨大震惊显露真色时不受控制的显征,但现在吕鉴连眉骨都纹丝不动。
吕鉴的眉骨直到供诉时都“巍然不动”。
很显然,他早已准备好这番供诉了。
“起初和小人接触的确是蒙侍郎,当时他还是蒙县公,小人因为一时气愤殴杀乡邻,被判了个秋后处斩,原本已经灰心丧气等着死期,蒙县公却把小人救出生天,他让小人为宋国公效命,且许诺只要小人忠心耿耿,日后小人一家必定能够改换门楣荣华富贵。
小人入京之后,先在桑家大宅经受训教,后来负责联络事宜,同时也接到过主家的嘱令,做为过不少……宋国公蓄养死士,无非威逼利诱的手段,有时是桑老爷看中的人,故意设陷,宋国公而后施恩……小人逐渐得获信任,还曾经替宋国公笼络东厂档头潘老六等人。
刺杀冯莨琦是太子妃亲自下令,郭得力也就是樊二,他是执行死士之一。”
施推官连忙追问:“你知道樊二?他竟也参与了刺杀冯莨琦?樊二现在何处?”
“樊二是高世子亲自择中的人,经小人考核,征用为桑门士。桑门士是太孙殿下为死士亲自命名,效锦衣卫编制,设定职权,桑老爷其实不是死士,他乃宋国公的奸生子,从母姓桑,以富贾身份为掩示,担任的是桑门指挥使一职,不过高世子对他却并非全然信任,小人与樊二名义上隶属桑老
爷,实则为世子爷的心腹,小人为指挥同知,樊二为指挥佥事。”
连陶啸深听到此处都不由冷笑:“你二位倒是比我官职还高一等。”
兰庭心思又是一动,就听施世叔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什么?桑株洲是宋国公的奸生子?那他生母何人?!”
“桑美人。”陶啸深冷冷说道。
这下连兰庭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算光宗朝时的无头公案了,美人桑氏,原为彭妃宫人,因侍寝得美人名位,但却因此得罪彭妃,受冷失宠,后有身孕,内档却无侍寝记录,腹中胎儿确乃通奸所得,光宗帝大怒,下令将其处死,未想处死桑氏那日,狂风大作乾清宫遭遇雷击走水,当时的国师断言乃上天示警,光宗帝下令大赦天下,桑氏免死,饮落胎之药,囚于内廷。
然而桑氏却莫名其妙从囚禁处失踪。
光宗帝虽然下令追察,却终究无果,桑氏人间蒸发一般。
后来竟生流言蜚语,说什么桑氏本乃天上仙子,为上帝赐与下帝,不想却为奸妃所祸反被囚禁,桑氏怒而自尽,魂归天庭时毁去肉身。
光宗帝居然信以为真,这就是彭妃失宠的根源。
但像赵太师等臣公,却根本不信这些邪说,认为桑氏失踪之事大有蹊跷,不过彭妃因此获罪却为朝士乐见,且内廷隐晦也不许外臣置喙,这件无头公案便以此等玄奇之说终结。
兰庭听闻桑株洲乃宋国公高琼的奸生子,就觉这说法离奇吊诡。
凭高琼的权位,纳妾而已何用遮遮掩掩?别说光宗朝时他就不乏作为强掳民妻的恶行,就算在弘复年间,艺妓/女娼也不知纳了多少回府,根本犯不着在外置室。
除非桑株洲的生母身份的确不能见光。
“就是桑美人!”吕鉴肯定道:“但桑美人起初在内廷与人通奸,确与宋国公无干,桑美人的奸夫乃那时的国师玉阳真人!”
如果春归在这儿,必须被吓一跳,以为是玉阳真君为祸人间。
但吕鉴说的这位玉阳真人却不是什么神君,正是经宋国公举荐后来大受光宗宠信的术士,自称无所不能,能保光宗长生,光宗尊其为国师,对他的宠信更胜彭、申二妃以及东西两厂太监。
“玉阳真人告知宋国公,桑美人乃天女,凡与之媾和者修道能助飞升,若有幸与之生子,此子生时为人君崩后为仙君,可惜他与天女子嗣已为光宗帝所堕,不过仍有期望,所以玉阳真人苦心筹划让桑美人潜出内廷,交宋国公私藏……没想到宋国公闻言后亦动私心,不仅强占桑美人,且将玉阳真人谋害,后桑美人诞下桑株洲,宋国公对此奸生子寄予厚望,且桑美人诞下桑株洲后立即仙逝,这也让宋国公更加坚信桑株洲确乃人主天君的说法,不改其母姓,是怕有违天命!
但高世子显然不信这番邪说,不甘屈从奸生子,这才暗蓄心腹图谋关键时掌握主动,且高世子还有透露,就连太孙……实乃桑老爷与太子妃的乱/伦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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