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三月清风中崭新舒展的柳叶,这是春归今日看到的第二双“美眉”。
顾纤云的这双眉,不像白鹭的蕴染怅色,美得更加清新自然,又这时黑发如瀑白衣胜雪,站在艳阳的斜照里,像错觉般的狠戾一闪即消沉入眼底,浮现出来的,好一双妩媚风情。
但她的姣美,无法让春归赏心悦目,仿佛突然戒除了以貌取人的陋习。
她的冷淡让顾纤云不满,越发的目光闪烁了,忽而一笑,极其不屑,怨愤终于是取代了那用心堆砌的妩媚轻佻,坦露唇角:“我忘了大奶奶也是正室主母,如今甚至是高门显贵的正室主母,在你看来,也许一切的偏房侧室都和奴婢一样贱如草芥,活该被你们这样的人鄙夷践踏,你根本就不觉得韩氏该死,你和她有相同的利益,而我这类的人,是侵害你们权威的罪魁。”
春归不答,仍以冷淡相待。
“大奶奶或许比韩氏更加厌恶妾侍,因为大奶奶的本家,父祖均未纳妾,你以为这世上的男子就应坚持一夫一妻,你以为婚姻里本不该存在与其余女子共侍一夫,你以为如果没有妾侍存在,纵使有朝一日容颜老去,也不会受到丈夫的疏远和厌弃。”顾纤云的讽刺越发尖锐,愤慨让她姣好的容颜似乎也更加夺目了。
春归暗忖:她很了解我,不是了解我的性情,是了解我的经历。
当然自己的家身和经历并非扑朔迷离,只是春归并不认为会让一个英国公府的妾室如此关注。
关注她的,另有其人。
如果顾纤云只是道听途说,那么消息的来源不应是被她恨之入骨的韩氏,应当是英国公府的其余人,最可能的,就是英国公世子。
可堂堂国公府的世子爷,一介朝廷命官,为何要关注她这小小的孤女?
无论如何,顾纤云不像夸大其辞,她知道的内情应当还不仅仅是吐露这两件,孙崇葆和程玞。
“我没有鄙夷你。”春归认为顾纤云尚有争取的必要,态度不能过于冷若冰霜:“但我的确对你没有好感,你有事相求,却没有拿出分毫的诚意,我相信你并不情愿魂飞魄散,就像活着的人没几个甘于送死,你要求我替你消除妄执,却端着发号施令的架势,你不道你的冤屈,你只要一个结果,但我告诉你,不是你怎么说我就要怎么做,我这人最厌烦他人的威胁利诱,你一开始就抛出威诱作为筹码,打算和我进行利益交换,摆布我替你谋害韩夫人,另一方面还希望我以诚相待,顾二娘,你难道不觉这极荒谬?”
突听一阵笑声。
原本争锋相对的两人一齐转脸去看发笑的人。
渠出也不知是想帮忙还是想添乱,边笑边道:“顾二娘可真是误解了庭大奶奶,她对你没有好感不是因为你乃妾侍的身份,而是你的眉眼,生得和东风馆的木末姑娘有几分相似,这让庭大奶奶怎么对你心生好感呢?”
顾纤云和木末相似?
春归表示听渠出这样一说,她仍然没有看出两人有哪里相似的。
一个冷傲,一个轻佻,截然不同的两人。
顾纤云却“哦”的一声:“原来如此,看来入室见妒的话原本不假呢,赵兰庭从未踏足东风馆,没想到大奶奶仍然把木末当作了眼中钉。”
春归挑眉:顾纤云知道的事认真不少呢。
“我以为妻妾之间横竖就那些司空见惯的事儿,大奶奶并不稀罕听,但又一想,大奶奶本家就没有姨娘,如今也正和赵兰庭如胶似膝,倒也难怪知之不多了,既是大奶奶想听韩氏如何该死,我当然会如实相告。”
她抬手一理鬓发,侧脸在斜阳里越发娇媚了:“世子爷和韩氏虽是门当户对,不过韩氏一直不为世子爷所喜,她本是妒娨不能容人的性情,却不敢阻止世子爷纳妾,尤其她和世子爷的长子生来体弱,汤药就没断过,随时可能夭折,再兼紧跟着生的又是两个女儿,韩氏无奈之下只好扶了通房丫鬟为姨娘,以为自己的陪嫁丫鬟,纵然生下庶子也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威胁,但世子爷或者是因为厌憎韩氏的缘故,连韩氏的丫鬟也不待见,又纳了两房侍妾,虽都是奴婢,但世子爷对这两个姨娘的宠爱却远胜韩氏主仆。
且这个两个姨娘都生有庶子,她们虽是奴籍,不过因为程珠病弱,可都巴望着程珠咽了气自己的儿子将来就能继承爵位,韩氏怎肯眼睁睁看着爵位落在庶子头上,一边儿想尽办法为儿子延医问药,一边儿四处打听貌美的良家子,她打的主意是替世子爷再纳一个美妾,且是良籍出身,既能打压两个姨娘成全自己的贤名儿,更重要的是借机取悦世子爷,再生一个儿子防备着程珠夭折后爵位旁落。
我那时年方及笄,父亲虽是佃户,家境还算过得去,且我和少东家两情相悦,东家并不嫌我是佃户的女儿,已经向我父亲提亲。但韩氏却遣了媒人,提出厚聘我为英国公世子的良妾,东家不敢和勋贵逞强,便寻我父亲要回了少东家的庚帖,我无奈之下才进了英国公府,成为韩氏争宠固势的棋子。”
“等等,听你这说法,韩氏是你入府后才生下幼子程玞?”春归诧异道:“那程玞如今多大?”
“十五,比沈姑娘年长一岁,而我也已经是年过三旬,只是天生得好相貌且保养得好,看上去显得年轻而已。”顾纤云习惯性的秋波斜送,很为自己的姿容自得。
看来即便成了亡灵魂识舒醒,也不是那么容易摆脱凡胎俗骨的浅薄,看不穿多么美好的皮囊,到头来也只是黄土陇中的腐骨一具。
这感慨春归当然不会说来讥讽顾纤云,她继续洗耳恭听。
“韩氏有了程玞,只以为地位安稳,渐渐连我都嫉恨上了,就像多少高门贵妇一样,她惯会两面三刀的手段,表面上是个端方贤良的主母,私底下却不少苛责折磨,我进门两年,虽说甚得世子爷的倾心,却也是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但尚未显怀,就莫名其妙小产了,且因此伤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
我没有凭证,但那时世子爷对我的宠爱可谓无人能及,且……我也不妨告诉大奶奶了,程玞两岁时突发痫证,他不是个健康的孩子,我正好在那时有了身孕,韩氏怎不视我为威胁?她的两个儿子都有恶疾,但世子爷其余的庶子却身康体健,追究责任一定是在韩氏身上。我是良妾,并非完全没有扶正的可能,她怎容我生下庶子威胁她的地位?”
“你说程玞有痫证?”春归蹙着眉头:“痫证无药可治,英国公府想与沈家联姻,竟然隐瞒程玞身患不治之症?”
“英国公并不知道此事。”顾纤云冷笑道:“自来庶子袭爵,都需皇上特允,不过特例极少,世子爷若无嫡子,爵位很可能旁落给他的手足兄弟,所以觑觎英国公这一爵位者并不仅仅是长房的姨娘、庶子,这件事不仅韩氏不敢让英国公得知,就连世子爷也被韩氏说服,一直隐瞒不说,后来还以求学的名义将程玞送去韩家,实则是韩家请了医生想尽办法打算治愈程玞的痫证,就算不能治愈,程玞在韩家发病才有可能不被国公府的人察知,直到两年之前,程玞的病情总算得到控制,韩氏才将程玞接回。”
得到控制不代表已经治愈,痫证虽并不一定足以致命,但英国公世子夫妇未向沈家说明,对于沈家尤其是五姑娘而言当然大失公允,这样的行为极其卑劣。
“是因我再不能生育,世子爷才答应韩氏隐瞒程玞病情并将其送出疗养的提议,可当时我尚被韩氏的假仁假义蒙骗,没有洞察她的险恶居心,竟然还……帮着她一起规劝世子爷!后来连程珠的病情都渐渐有了好转,孱弱归孱弱,却一直不曾夭折,当程珠娶妻,且膝下有了一女,韩氏更见希望,她渐渐收起了假仁假义,无非是看我一直不曾失宠,世子爷待我仍旧情深义重,韩氏不敢做得那样明显,但也少不得设计陷害。
她佯称有疾,让我侍疾,苛责虐待不提,还陷害我在她药剂里动了手脚,害她腹泻不止,她有意激怒我对她不敬,甚至亲口承认是她下的毒手害我小产再也不能有孕,我一气之下与她起了冲突,刚好被国公夫人瞧见,夫人怒斥我狂妄嚣张,逼着世子爷将我驱离,但韩氏没想到的是世子爷竟然为了我违逆国公夫人,使她的奸计落空。”
顾纤云说到这儿深深吸一口气:“韩氏对我的嫉恨变本加厉,且她也知道我绝对不能容忍她的一再陷害,她和我之间可谓生死之仇,于是先下手为强,将我毒杀,她是买通我身边的丫鬟芸香动的手,事后芸香也被她杀人灭口,对外报的是我因染恶疾牵连芸香,世子爷知我死得蹊跷,但因为英国公及夫人不肯深究,最终,我与芸香都落得尸身被焚土填骨灰的下场,韩氏不得身败名裂,我的妄执如何能消?还望大奶奶体谅我无辜枉死,设计让韩氏罪有应得。”
顾纤云终于是福身一礼,这才有了点求人的态度。
不过春归仍然没有尽信她的一面之辞,虽受礼,却不予承诺,就连对渠出“韩氏的毒辣比彭夫人过之而无不及”的感慨,春归也是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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