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四娘的风闻和顾纤云的叙述又再产生分歧。
但这并不能够实证顾纤云一定说了假话,要知做为世子夫人,韩氏在英国公府可是仅次于英国公夫人的第二主母,她想在府里造成某种风言可谓易如反掌的事,而经过这回晋国公府之行,春归唯一能够证实的,就是顾纤云的确极受英国公世子的宠爱,这和她声称英国公世子待她有情有义的说法契合。
纵然一个佃户出身的宠妾的确不能对韩夫人造成实质的威胁,可一个女子的恨意产生,往往并不限于造成威胁这个前提。
就像彭夫人,她的正室地位同样没有产生动摇,不过仍然会让许多庶子庶女胎死腹中,而且最终连紫莺的性命都一并谋害,人心怀有的恶意,“妒忌”二字往往就已经足够引起爆发了。
那些所谓的礼法内训,贤良淑德的教条,约束的只能是彭夫人一类人的表面言行,对于内心越积越厚的阴毒和抗拒根本无能为力。
韩夫人是不是同样具备一张伪善的面具?
这晚春归召回了渠出,她迫切的需要知道程玞的情况。
“看上去倒不像体弱多病,不过的确是在饮用汤药调理,韩夫人亲手煎的药,说是给她自己防治旧疾,暗暗的让小儿子服用,所以据我判断,程玞怕是真有痫证,顾氏说的这话并非杜撰。程玞颇为寡言少语,看着虽是文质彬彬,对兄弟手足温和有礼,独处时神色却总有几分阴沉,他屋子里的婢女对他十分敬畏,这样的敬畏可谓发自内心,不像赵兰庭,虽然也从不和婢女亲近,那个什么和柔却还敢含情脉脉的主动接近,程玞院里的婢女就连端茶递水的活计,似乎也是大气不敢吭,就别说暗送秋波了。
还有一件稀奇的事,韩夫人似乎也对小儿子有些冷淡,不像亲生母子般的亲近,我怀疑韩夫人就是这样严肃的性情,怎知跟她一阵儿,又见她对待长子程珠完全和程玞截然不同,冷冰冰的眼睛立时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嘘寒问暖的,这才像是慈母。韩夫人对长媳也温和,听说长媳本家的嫂嫂受了暑气,立时让人送长媳回家看望,还备下不少名贵药材,程珠的妻子也丝毫不见受宠若惊,仿佛习惯了韩夫人的温和慈爱,婆媳二人处得倒像是母女一般。
我没听韩夫人议论过顾纤云的暴毙,倒是听程世子另几个姨娘提起几句,说什么顾氏这一死,夫人又病一场,如今好容易身子有了好转,庆幸长房的气氛终于是缓和了些。有个年轻的侍妾,甚至兴灾乐祸道‘顾姨娘仗着世子爷的宠爱,张扬跋扈为所欲为,她以为世子爷独对她一人情深意重,没想到她这一咽气,世子爷连眼泪都不曾掉一滴,可见视她也无非猫儿狗儿一般的玩宠而已,毕竟夫人是才世子爷的发妻’。”
渠出深吸口气道:“顾姨娘在英国公府的人缘儿可算极差了,那些妾室对韩夫人倒是极为敬服,顾姨娘说什么韩夫人生怕正室地位受到威胁才纳她进府利用她争宠的话,我看不真。”
春归并没急着表达意见,只交待渠出继续盯着英国公府里的人,主要是程玞,若能分身,也顺便关注一下程瑜。
谢四娘的事易夫人甚是上心,而眼看易夫人这时的确把自己当作义女看待,春归想着要能尽一
尽力也好。
渠出便道:“我也听韩夫人在英国公夫人面前提起过这事儿,道‘瑜哥媳妇毕竟是明媒正娶进门,就算没有劝诫得瑜哥儿好学上进,并不算大过错,应当再宽谅瑜哥媳妇一回,说不定经过这回教训,瑜哥儿就能用心举业了’,可惜英国公夫人也无可奈何,说是英国公及程放已经拿定了主意,她的劝言完全不被父子两采纳,英国公夫人倒是说程家一门已经出了这多举人、进士,就算程瑜不登仕途,只要身康体健的能为程家开枝散叶就好,功名的事不用强求。”
“这样看来,至少在对待谢娘子一事上,英国公夫人及韩夫人还算通情达理,奈何英国公府的事看来是男人们作主,她们纵然有不同意见也无能为力。”春归道。
谢四娘嫁进这样一户门第也真算可怜,又偏偏程瑜对她情深意重,让她实难割舍这份夫妻情义。
又说渠出果然回到英国公府后,就开始遵令分心。
程玞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居院,闷在屋子里呆坐而已,又大约他的痫证确然得到了控制,一日两次服药并不见他发作,只呆坐时的目光时而空洞时而阴冷,光盯着他渠出一个亡灵都要忍不住犯困了。
这日她飘在半空,眼瞅着程瑜从程玞院子外经过,立时下定决心尾随程瑜。
原来是有访客,听交谈应是程瑜的好友,三两句寒喧,拉着程瑜便往外走:“知道你最近郁烦,可闷在家里又能想出什么对策?今日秋白要在东风馆设宴,可废了不少心机才请得木末姑娘款待咱们,特意令我来请你,你要再不出席,我可要喝罚酒的。又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诸葛亮,说不定我们几个一商量,就能替你想出个办法来说服令尊令堂也不一定,再不济去喝上一场酒,你心里郁气消散了,也有好处。”
强行就把程瑜拉出了门。
渠出心说:这回可好,正巧我也去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木末姑娘怎样温柔解语,到底是多么的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才引得这多纨绔膏梁趋之若骛,俨然成为京城第一芳魁。
就一径跟着马车飘去东风馆,到了木末姑娘居住的“香闺”,渠出四处一打量,见这里的陈设果然不同于绮红楼绕翠台这样的青楼妓坊,布置得尤其清雅别致,那木末姑娘一席白衣白裙独倨主席,大剌剌地见人并未殷勤相迎,无非略略颔首而已,这架势不像个妓子,倒比公主还要高傲。
渠出“啧啧”两声,心道木末姑娘的确貌美,且气势不凡,她这样冷若冰霜高高在上,欢客们却也无一不满介意的,似乎都把她当作贵主一样敬重,获冷目一顾,都要受宠若惊。
不像顾大奶奶,逢人就是三分笑,拉长脸都没什么威严。
气势上可输了啊,好在赵兰庭看上去还是更喜欢平易近人的女子,尽管他自己并不那样平易近人。
斟茶倒水的自有其余婢侍,木末自始至终都不曾服侍过任何宾客,更加不曾谄媚奉迎,比大家闺秀还要大家闺秀。
她也不调琴唱曲,无非听见客人们吟诗,稍作点评,渠出也听不大明白,只看着宾客们心悦诚服的样儿,猜度木末的才学果然是不俗的。
程瑜被众人让去木末左手边的席位落座,倒是一眼不曾看这芳魁
,更加无心加入吟诗作赋,只一杯杯的喝他自己的闷酒,一个人落落寡欢得十分打眼。
把程瑜拉来那人便道:“要论诗才,我等可都得对程泽优甘拜下风,只今日他心中郁烦,看样子实在没有吟诗的兴致,就看木末姑娘能否开解泽优的烦恼,让他提起兴致了。”
木末这才正眼看向程瑜,似笑非笑道:“我也不知程君因何烦恼,又何谈抒解二字?”
众人便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把程瑜的家务事说了个大概,程瑜并未阻止,只是两道眉头越蹙越紧了,酒也喝得更急。
“这岂不是仲卿兰芝之事又再重演?”木末挑着眉梢,嘴角竟然带着不屑之意:“在我看来,程君为情所困实在有些浅薄着相了,这男欢女爱原本便如功名利禄一般,均是过眼云烟,且程君与令正,无非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成姻缘,在成礼之前,应当未曾谋面哪里论得上情投意合呢?如令正这样的女子,一昧的遵循礼法顺从高堂,芸芸众生之一而已,又哪里是非卿不可的?”
在座之人皆是一怔,都不知怎么接话才好了。
连渠出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姑娘有您这样劝人的?还解语花呢,此花有毒吧?!
“咣当”一声,程瑜已是摔了酒杯,横眉怒目恨视:“不过是流莺粉蝶,仗着王孙权贵撑腰自命不凡的俗妓,可笑毫不知自耻竟还蔑视良家女子,难不成像你这等玩物,反而有资格赢得倾心相待不成?”
木末一张脸更加冷若冰霜了:“程泽优可知在东风馆口出恶言的后果!”
“腌臢下流地,玷污了我的鞋底,真是悔不该踏足。”程瑜拂袖而去。
剩余几脸尴尬,呆若木鸡。
木末端坐正席,双眉冷竖:“薛秋白,我敬你乃汾阳薛氏子弟,才肯设宴款待,你却邀请如此粗俗无礼之人扰我宴席,你要作何交待?”
被点名的东道主也是紧蹙着眉,好一阵才道:“薛某既出了钱,姑娘也答应了备宴,本该对薛某及诸位热情款待,这才是地主之谊,是姑娘先对程君伉俪出言不敬在先,程君方才反唇相讥,如今姑娘反倒向薛某讨要说法……薛某的说法便是,薛某本是久仰姑娘大名,怎知姑娘却是名不符实……不过薛某若与姑娘计较,那就真是有辱斯文了,酒水银子薛某就不讨还了,今日告辞,再不相见。”
也起身离席而去。
渠出:……
她可舍不得离席,继续留在这儿看木末姑娘意欲如何,只见她纹丝不动端坐如山,直到愤愤不平的婢侍请来老鸨,这姑娘才冷冷开了口:“今日这几位妈妈可要牢记,东风馆再不招待。”
老鸨忙问缘故,听婢侍快言快语的说了,老鸨往地下啐了一口:“也不看看东风馆是谁看顾着,仗着是官宦子弟,就敢在咱们这里撒野!姑娘可得和周王殿下言语一声儿,不能让这几个白白给姑娘一场委屈受。”
“这事何需惊动殿下?”木末冷笑道:“只需声张开去,说这几个为我所鄙,满京名士自然皆知此类乃粗俗不堪之流,不耻与之结伍。”
渠出仰天大笑两声。
见过自大的,没见过这样自大的,周王殿下可真会惯此等流莺粉头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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