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成祖迁都北京之后,金陵城作为留都不再是唯一政治中心,不过自成祖时始设南京六部,同时宣告应天府与顺天府合称二京府,至今实行的仍然是双京制。金陵城没有因为皇帝的北迁就变得破败荒凉,它仍然保持有六朝古都的雄伟壮观,一大批人口迁走又有另一大批人口迅速填充了这座城池,甚至还不曾入城,渡船当经过金陵城外一处货运码头的时候,春归推窗一望,就觉人声鼎沸扑面而来。
人声鼎沸自然没有多么值得驻目久望的,春归看了几眼便起身出了船舱。
兰庭与周王这时都在甲板上站着,正看着码头上一片热火朝天装卸货物的情境,周王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人事,一手拉着兰庭的胳膊一手还指点着,兰庭却好似心有所感,突然往这边看了一眼。
周王见兰庭不搭腔,才发觉“臂膀”开了小差,他微眯着眼看春归走过来。
在他的婢侍妙手修饰下,女子天生妩媚的胭脂气态大大减褪,不再让人一眼就能判断出面前人是女扮男装,至多也就让人觉得这位“男子”清秀漂亮得太不像话,妒煞娥眉罢了。偏她的气态行止着实也不同其余女子的娇柔,虽仍是斯文,正像个小书生的作态,总归这番般般,看在周王眼中都觉与常不同。
就像磁石于铜铁,周王只觉目光有点覆水难收的意思。
指出去的手收回来,拉着胳膊的手也松了劲儿。
他看着“磁石”一步步靠近,只是微笑着冲他颔首示意,就像被另一块“大磁石”吸引了,眼界中再也没有他这么快小铜铁,“大磁石”与“磁石”之间的磁场,“小铜铁”顺理成章就被排斥在外了。
周王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
忽然又不甘,移进两小步。
但他发现这些小动作根本没被那两人留意,自己仍是在磁场以外的。
“辉辉这是要去见丹阳道长了。”“正是。”——兰庭与春归实则也只有这两句对话而已。
周王眼睁睁看着春归往船尾一侧的船舱行去,此刻的心情郁躁烦闷到了极点,偏这种郁烦既无理由又无地方发泄,他只好干笑了两声,目光里似还带着些软软的倒刺儿,把兰庭从头至脚地这么一巡睨,并不掩示不满的情绪:“你们这是在说什么暗语?”
兰庭但觉莫名其妙,他转过脸来微挑一边眉梢:“说的都是亮堂话,哪里来的暗语?”
“怎么你就知道嫂夫人正是去见丹阳道长了?特意不解释,岂不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显示你两个的默契?赵迳勿,你有意思么,你有幸寻了个心有灵犀的娘子就这样得意的,找着机会就在旁人面前示恩爱,你就是眼看着我家王妃不得已只能留在京城,我还必须得把你家那个讨人嫌的表妹拎来金陵,身边非但没一个贤内助,竟还多了个包袱隐患,你是故意来给我添堵的吧。”
兰庭哭笑不得:“殿下这可真是多心了,不正是殿下提醒我需得
留意丹阳子,又正好莫问与丹阳子间有些瓜葛,所以我才托了内子相请莫问随从丹阳子左右?丹阳子这回南下不仅仅是因为寻药的事我也告知殿下,因他目的不纯,内子自然是要进一步试探的,殿下自己也不曾询问细节,这时反倒埋怨起来我与内子是打暗语了。”
“我这是眼红呢,眼红你懂不懂,你跟眼红的人讲什么道理?”周王甩了个白眼,拂袖往前挪了几步。
兰庭表示不愿跟周王计较,实则上他也习惯了这位殿下偶尔抽疯的作派,倒也不是无理取闹,往往是因为诙谐谑趣,虽然有时是造作着些,倒也确比呆板无味的人有意趣。故而兰庭压根不把周王这个拂袖放在心上,也跟前几步:“殿下以为温守初为何来此?”
原来早前周王冲着岸上指指点点,是因认出了老相识温守初。
“他多半是被周佳储给拉来了金陵,至于周佳储为何会来这儿……或许迟些你就知道原因了。”周王老神道道的卖了个关子。
兰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深觉有些不祥的预察。
周王眼睛便瞅着船尾,看春归刚一现身,他迈大步伐过去,隔老远就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三弟”!
春归其实是没怎样习惯的——
原本有一日,联想到他们得先在南直隶“微服私访”一番,且为求更加便利春归又是女扮男装,是而周王便约定好三人间的称呼,兰庭为大哥,他居老二,春归顺理成章就成了三弟,但因为“微服私访”还没有正式开始,在船上自然大无必要就行使这样的称谓。
春归这么一木讷,周王进而有如醍醐灌顶般的解释:“既是到了金陵城,咱们一阵难免也得入城靠岸,一为休整,一为打听打听风声,少不得盘桓数日……”
春归:……
这番解释的话,怎么和早前她与丹阳子间的开场白相差无几?
周王接下来本是要讲采用商量好的称谓预熟也是好的,那半名话未说完,就见春归冲着他肩膀与脑袋空缺的地方微微颔首,周王一扭脸,果然就见兰庭也已经接近,他的眉头便不受控制有了点倒立的迹象,但兰庭俨然没有搭理,仍在显示他们夫妻间的心有灵犀。
“果然不愿?”“果然不愿。”
周王:!!!
“你们两个这样子当真觉得有趣?”该殿下几乎是要咬牙切齿了。
春归莫名其妙,不懂得周王殿下为何暴跳如雷。
“咱们而今共处一方阵营,是袍泽、是同盟、是生死与共刎颈之交,你们两个怎能眉来眼去的单单把我排除在外?”周王磨着牙:“大哥、三弟,做兄弟要厚道。”
春归:……
只好短话长说:“我早前去见丹阳道长,本是提醒他我们要在金陵城中盘桓数日,且不定再往浙江行进时路上还有没有耽搁。丹阳道长不是急着寻获灵药?我建议不如在此别过,横竖已经进入江南河段,道长大可赁一轻舟直取东
阳,而果然不出迳勿与我预料则是,丹阳道长拒绝了此一提议。”
周王似乎这才觉得满意了:“他用什么理由拒绝?”
“道长说他替自己这回南行起了一卦,卦象显示欲速则不达。”
“这还不是由得他编排,看来丹阳子是铁了心的要跟着咱们了!”周王笃定。
春归:……
着实有些忍不住:“殿下,咱们站在这里谈论此一话题当真合适?”说完就转身去看了看只有几步之遥的,丹阳子那间舱房洞开的门窗。
周王抬脚就往前一走,逼得春归惶惶然闪避,周王却是与她擦肩而过,还竖起手臂招了两招:“随本王过来。”
春归与兰庭面面相觑,都有些拿不准周王殿下的葫芦里卖的是哪家邪药。
丹阳子刚刚应付完春归这尊大神,万万难料又将面对周王这尊活佛,刚放下的小心脏顿时又悬提到了嗓子眼,这一时刻他几乎连那声“大侄女婿”都险些招呼出来,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而今已然是人事全非,这位金枝玉叶不可能认得他,顾才人也已经不再是顾才人,虽说看来这对男女之间还存在着些孽缘纠葛,但姻缘线却是应当被不知究竟的力量斩断了。
周王殿下大马金刀般坐在舱房里的一张太师椅里,把丹阳子看着笑了一阵儿。
丹阳子倒不是心慌,不过太难抵抗周王外加兰庭夫妻两个一共三双目光的逼视,且他又还必须跟着周王一行人,正所谓内怀所图者必存心虚,丹阳子着实有些强硬无能。
“道长是为谁办事,齐王还是秦王?”周王明火执仗般的盘问。
这下连兰庭和春归都觉心中吃惊,但两双眼睛更把丹阳子盯得警慎——周王这一问极为出其不意,丹阳子当然不会说实话,但神色间应当会露端倪。
可丹阳子的反应也有些出乎兰庭和春归的意料。
“老道确乃方外之人,或许因不得以的缘由入世,为得某些机缘,也确然与俗世权尊发生了瓜葛交道,不过老道可不会听令于人,周王殿下这一问,老道可以直言相告,老道既不为齐王办事,也不为秦王办事。”
周王便看向兰庭与春归。
兰庭答:“道长这话应该不假。”
丹阳子对兰庭露出笑脸:“赵副使好识察,确确洞谙人心。”
“那么不知与道长有所瓜葛的人是谁?”兰庭显然不吃丹阳子的谄媚。
“这个……不可说。”丹阳子讪讪地把眼睛看去了别处。
“那么就恕道长理解,我们不能再予道长提供方便了。”兰庭稍稍一逼。
春归连忙颔首:“正如我早前所言,就算道长卜出欲速则不达,亦未必定需与咱们同行,且就算不与咱们同行对道长此趟行程无益,又与咱们有丝毫相干?”
丹阳子完全地怔住了,不是已经和大奶奶达成协议了吗?他笑纳莫问这个耳目,大奶奶也默准他“另怀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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