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周王殿下陷入了一场昏天黑地的酣睡。
醒来时西窗之外已经是一片艳红的霞光,隐隐的似有宵鼓声阵阵传来,周王胳膊肘放在桌几上手掌撑着自己的额头,眼角余光睨着才将一脸盆加了薄荷叶的温水端出又折返的婢女阿丹,他的脑子似乎尚未完全清醒,嗓音也显得几分大梦初醒时的低哑:“迳勿呢?今晚是他下厨?”
九州客驿做为江南四省客栈业的龙头老大,除了提供宿处之外自然还配备有食肆,不过店家也深悉贵族富贾的习性,纵然出门在外也大有携带私家疱厨同行的情形,所以单独赁出的小院皆备有厨房炊具,方便那些口味挑剔的客人自己开伙,周王是眼看阿丹浑身上下不带半点油烟,所以猜测今晚的晚餐是好知己兰庭夫妇二人包办——赵迳勿那家伙,一路上但凡不是被他拉着商议公务,便绝对不会允许他那小娇妻只身去厨房忙碌的。
夫纲不振得让人义愤填膺。
阿丹就不急着去整理被周王搞得乱糟糟的被褥了,正色应道:“赵副使乃朝廷命官、殿下谋臣,并非疱厨。”
这意思就是人家根本没有责任包办殿下您的一日三餐。
周王这下被噎得完全清醒了:“所以呢?你乃贴身婢女亦非疱厨,那么今晚难道要本王自己出外觅食?”
“赵副使及顾宜人已往秦淮河畔逛玩,婢子以为殿下亦会赶去。”阿丹仍是一脸正气。
没道理洁身自好的赵副使都有雅兴携同妻子游览秦淮风光,身在京城时就爱留连青楼妓馆的周王殿下而今摆脱管束,竟然会乖乖留在九州客驿?阿丹瞄了一眼西窗……南京的太阳也是从西边落下的嘛。
周王很想一脸正气的申明“本王为何要去滋扰他们夫妻二人吃喝玩乐”,话到嘴边偏成了一句:“那你怎么不早些唤醒本王?!”
这时眼看就有闭坊宵禁了!!!
“婢子实在无能将殿下从酣梦一场唤醒。”阿丹理直气壮的辩解。
周王:……
这婢女真是被皇祖母惯得没边儿了!!!
“宵鼓此时才响,坊门未及关闭,殿下此时出坊还来得及。”阿丹好心提醒。
周王悻悻瞪着自家婢女,脚步却急匆匆往前迈踏,刚到扶梯口便见今日奉令前往盯踪儒生的亲卫正好赶回,他也没有因此停止前进,只竖着手臂一挥:“边走边说。”,一边儿地还为自己心急火燎赶去充当“烛灯”的行为找借口:不是我不识趣,是阿丹失职,竟然不为本王准备晚膳,本王只好去秦淮河觅食。
至于觅食为何要舍近求远……周王表示这个细枝末节完全可以忽略。
当然,他在听闻亲卫报回的消息后,越发觉得自己赶往秦淮河的行为有如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却说南京城中的秦淮河,那是自从千年之前便富有“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的盛名。淮水之畔,绮窗丝幛十里珠帘,
画船宵鼓昼夜不绝,真真是一幅“浆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的繁华艳景,而如今虽然乌衣巷中无王谢,六朝风流尽久湮,不过随着本朝将夫子庙定为南京国子监的科举考场,因着考生云集,这十里秦淮又再重新繁荣,旧昔的金粉楼台尚且鳞次栉比,今朝的酒馆青楼相继应运而生。
本朝太祖建国时,尚俭朴禁铺张,推行宵禁令,那时十里秦淮亦在禁令之内,不过后来成祖迁都北京,又随着相继的几任国君逐渐耽于享乐,连京城的不少市坊都不乏彻夜喧歌,宵禁之令逐渐松懈,远在江南的金陵城就更加放松了军备警戒,而今虽则宵鼓响绝,各坊都会锁闭障门,但十里秦淮夫子庙一带却是不再被禁止逛游玩乐了,每到夜暮四合,不仅水畔河房灯火辉煌,清波之上更不乏灯船画舫穿梭行驶,车水马龙更比白昼时更加喧闹几分。
兰庭与春归抵达时,还不是十里秦淮最最热闹的时候。
两人有如闲庭信步,专拣那些曲折的巷子游逛,沿着高耸的白墙朴旧的青石路兜兜转转,有时会在一户人家的门前驻足,也必定是被悬挂的楹联吸引,而如他们一样不访名胜专览市情的游客竟也不少,有时在巷道里相遇,同在一户人家前驻足,虽然陌生倒也不妨言谈交流,而巷子里的人家对于门前的游客也像是司空见惯了,非但不觉惊奇戒备,多有好客者会邀请去院子里品茗,一般无人相问名姓来处,很随意的闲聊。
于是乎就连晚饭,兰庭与春归竟然都是蹭了一餐家常饭菜,趁着夕光未有完全褪尽时,才慕名往赏了一番“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而两人虽然无意,却是在无意之中路经了刚刚在秦淮河畔开设不久的东风馆。
白墙之外种了一排瘦竹,朱门之前挤满华衣锦服。
都是递帖子请见木末姑娘的,不过幸运儿显然不多,被拒之门外的客人有哀声叹气的,却也有些口吐怨谤的。
春归便听见了个瘦高个儿高声喧哗:“木末姑娘拒见我等,总得有个说辞,就好比醉生馆,楚楚姑娘择客也会先出考目,不至于让咱们云里雾里就被退了名帖。”
这话还引起了不少人附和。
但“把门”的女婢态度十分骄蛮,两眼往上翻用鼻孔看人:“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姑娘背后站着谁,能和那些庸脂俗粉一样?”
瘦高个儿越发不满了:“十里秦淮的姑娘评的是才貌,没听说仗着什么人撑腰就能扬名的,我看你家姑娘就是名不符实。”
人群中又有一个朱衣郎君把手一挥:“东风馆的女婢都是如此粗俗,木末看来也确非雅主,咱们还是去醉生馆吧,今日楚楚姑娘出的考目乃估谜,说不定咱们还有运取中,便是未中魁首难上楚楚姑娘的画舫,只要入选前十,还能赢获楚楚姑娘亲手酿的桃花酒,怎么也比在东风馆外受这等闲气强。”
随着朱衣郎君一挥手,果然便有不少客人相跟着往醉生馆去了。
春归是在人
群之外看了一眼热闹,自然不会有那兴致去捧木末的场,只扯了扯兰庭的衣袖,让他留意不远处的人——正是白昼时九回香的“后白面”,这人竟又出现在东风馆的门前。
兰庭面颊微低,是窃窃私语的作态:“咱们从九州客驿出来时,身后就跟有耳目,便是在巷道里游荡许久都没能摆脱这些尾巴,此时在东风馆前一驻足,这人就立即跟过来了。”
春归便做势欲走,故意伸手往醉生馆那头指了一指,才见兰庭刚一颔首,便瞅那“后白面”立即有了动作。
他“呵呵”笑了两声,往前一挤,仿佛踩了前头一个男子的脚后跟,迎来一双怒视。
“这世上多的是附庸风雅者,正如十里秦淮不少自恃才高的女子,效那上官昭容称量天下士,个个自负为巾帼宰相岂不可笑?在某看来,倒是木末姑娘只依‘眼缘’二字择客才是坦率,至于怦击木末姑娘仗势欺人那说法,更加荒唐可笑了,要知周王殿下之势,可不是谁想仰仗就能仰仗的,要非木末姑娘惊才风逸,殿下怎会青眼相看呢?”
“后白面”根本不顾看客的怒视,呵呵两笑之后说出这番言论来。
就有人起哄道:“这样说来尊驾是十足自信会投木末姑娘的眼缘了?何不递上名帖,且看有没那荣幸被迎入东风馆的大门。”
“后白面”用眼角余光瞅见兰庭果然拉住了春归,似乎不愿再往醉生馆的模样,越发是意气飞扬,昂首拨开人群向前,将名帖递给女婢的同时尚有话说:“有劳女使告知贵馆木末姑娘,某乃叶万顷、苟难安挚交,久仰姑娘芳名,还望姑娘能赐清茶雅乐为赏。”
女婢像也听说过叶万顷的名姓,终于是不用鼻孔看人了,接过帖子来往里传递。
春归悄声道:“万顷兄的名号,可是被这人给利用不少回了。”
“这也就是他太好交游的弊端,有如不群兄,就连竹西,京中不少人士也都知道他们几位与殿下交好,可谁敢用他们的名号行此无稽之事?纵使是谎逛,旁人也不相信他们会结交此等肤浅之徒。”兰庭对于“后白面”也当然没有好感,直接便以肤浅二字概论了。
夫妻两却依然站在人群之外没有挪步。
这当然是兰庭看出了春归尚有继续围观的兴致。
未久,女婢返回,态度大有改变,笑吟吟的总算把一双“青眼”看准了“后白面”:“我家姑娘有请谢郎君入内堂坐谈。”
“后白面”顿时眉飞色舞,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艳羡,然而他却并没有急着入内,突然往腰上一摸,神情就表现出几分尴尬,极其无奈地冲女婢行了个揖礼:“着实令人难堪了,也不知是出门太急忘了携带钱袋,还是因为秦淮河畔太过拥挤不慎遗失了……女使稍等片刻。”
围观的人群还不及发出哄笑,那姓谢的男子就挤了出来,施施然又冲兰庭一礼。
春归:……
这还真是刻意得都不知让人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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