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问刘氏的意见。
几乎没有人认为她是凶手,当然相信她便是喝下那碗符水之后也能安然无恙,可以把彭氏绳之以法的提议,刘氏根本不会拒绝。
为了显示公平,莫问将两碗符水掺和成了一大碗,再平均分成两碗,果然让彭氏先选。
春归留意见费厚额角的青筋竟都暴突起来,但彭氏却二话不说将符水饮了个一干二净。
刘氏拿着剩下的一碗,也喝了个一滴不留。
“那么小道接下来,就要去费姑娘的坟茔作法了,依然需要不受打扰,且不得有生人接近费姑娘的坟茔,否则生人的阳气侵损了亡人的阴灵,小道这术法可就不管用了。待小道作法完毕,还劳童提刑着人远远守住通往费姑娘坟茔的路口,直到明日寅时三刻,待费姑娘尸身现形,生人才能靠近。”
童提刑颔首,先冲刘里长道:“看来今晚,我们一行人都要在桃源村寄宿了。”
“这好说,小人理当提供方便。”刘里长道。
他其实应当阻止莫问道长的作法的,因为莫问道长这么做,其实无异于用私刑处决凶犯了,这有违律法,不过刘里长暗暗一分析,又觉得莫问道长所谓的术法无非是诱出凶犯,趁今晚铤而走险先毁了惠丫头的骨灰,要知道通往费惠的坟茔虽然只有一条道路,但完全可以不经道路抵达,毕竟乡下农家,就算是妇道女流也都有翻山越岭的本事,不怕荒郊野林子里的蛇虫鼠蚁,这是村人们众所周知的事儿,而童提刑就带着这么些人手,是不可能完全杜绝凶犯挨近坟茔的。
生死攸关啊,凶犯必须铤而走险。
童提刑只要在费惠的坟茔处布置人手盯防,凶犯一旦接近,就必会被当场逮获。
这是引蛇出洞之计,极大可能成功。
刘里长能够想透这其中的机窍,就自然不会阻止了。
回到自家后,他立时张罗着让一群“贵客”寄宿的事,他家里没有这么多客房,不过兰庭几位提出去方秀才家中投宿,倒不用刘里长格外操心了,他原还迟疑着是否应当好酒好菜招待童提刑,既觉这是一尽地主之谊,可又担心会被童提刑误解为谄媚,没想到童提刑竟主动提出来要和他饮谈,刘里长受宠若惊。
王氏虽说彪悍,不过又极其好客,要不是童政阻止,几乎要杀了还没养肥的年猪招待贵客,到底还是宰了两只鸡,炖了老大一锅,她自己竟然也能饮酒,一点都没避嫌,上桌子吃饭敬酒,还不忘发表见解:“真凶必然就是彭氏,别看她嘴硬,现在似乎还没露出破绽来,是她还怀着饶幸呢,压根就不相信莫问道长真会那等玄妙道术,以为今日是为了诈她认罪,我却不这样想!道长既然断定凶犯为妇人,那就是择清了费厚,但费厚的确有嫌疑,尤其是我今日才听说,这当爹的竟然厌恨自己的亲骨肉!道长若是没有把握,怎会一口咬定费厚不是真凶?”
“费厚根本不存杀人的动因。”刘里长道:“费聪毕竟是费厚的儿子,费厚要真想让丽娘去娄氏绸庄,逼着费聪促成,费聪也没办法,否则费厚只要不松口,硬拘着惠丫头在
家,费聪有什么奈何?但费厚起先并没逼迫费聪,说明费厚压根就不愿意让丽娘去做娄氏绸庄的雇工,他这人……也的确偏心得没边儿了,再怎么怨恨亡妻,确然不该苛虐自己的骨肉,反倒把丽丫头当成掌上明珠呵护,不让她受一点累,要不是惠丫头没了,彭氏又早就花了那笔定金,不愿也没法子把到手的钱财奉还,说不定根本就不打算送自家女儿去受累。”
“你不一直坚信真凶不是彭氏吗?”王氏鄙夷道。
“我至今仍然不信。”刘里长叹气:“我倒是……有些怀疑费聪的姨娘。”
“这怎么可能!”王氏瞪着眼:“你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吧?!”
“或许真是我胡思乱想,我也拿不出什么凭证,更想不明白刘氏为何要杀人,不过只是因为……我先排除了费厚夫妻两个,就只剩刘氏还有嫌疑。”
“老刘可有想法入仕?”童政却忽然问道。
刘里长夫妇二人:?!!!
又说彭氏,自从去刘家应诉后,虽被逼着喝了一碗符水,她却像是突然定了心,剩余的大半日根本就不再关注莫问道长怎么故弄玄虚,渠出紧盯着她看,也没看出她一点担心来,只听她商量费厚:“不管那神棍是什么大人物的高徒,必然是和费聪串通的了,想用这一套装神弄鬼的说辞诈我认罪,没想到他们反而先露出了破绽……今日过后,这桩事情总算就了了,既是如此,还是让丽儿照去娄氏绸庄,一来能够缓解家里的艰难,好给你请个可靠的大夫治好你的病症,也算是丽儿报答了你这么多年的养恩,再者她自己也确实能积攒一笔嫁妆钱,日后咱们给她留着心,说桩好婚事。今天你和费聪既然已经都掰扯明白了,日后也不用再指望他,横竖有安乐替你养老送终呢,各自相安便罢,我们也终于有了太平日子。”
“到底是我,连累了丽儿受苦。”费厚长吁短叹。
“你待她和亲闺女没两样,她也是真心想要孝敬你,说什么连累的话?过去的事你也别记在心上了,和刘家……日后也不用再提恩怨二字,把那些事儿都忘了,才利于你养病,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真犯不着一直活在过去。”
“你说得是,待这件事了,一切便都了结。”费厚阴沉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彭氏这晚睡得极早,但费厚却一直辗转难眠,好容易挨到夜深人静,渠出终于看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披件外裳,也没点灯,拉开门又悄无声息的合上,踩着月色出了院子,绕了一大截路,像幽灵一样,目的却明确——是去他亲生女儿的坟茔!
渠出冷笑:这下可算水落石出了,彭氏虽然心怀饶幸没有上当,费厚却生怕彭氏当真暴毙在女儿的尸身前,定然是要悄悄毁了费惠的骨灰!他为了彭氏胆敢铤而走险,却没想到正中陷井!
果然是赵兰庭和顾宜人夫妇联手,制定这计划虽然并不算天衣无缝高妙无双,但到底是精准洞悉了费厚的心态,他对彭氏的确情深意重,纵容彭氏毒杀女儿不说,也一定会为了保全彭氏“毁尸灭迹”!
渠出更是寸步不离紧跟着费厚……
夭折的孩
子是不能葬进村子里的集葬坟茔这样的风水宝地,所以费惠的埋骨处只能择于荒郊孤坟,入夜后这里原本就是人迹罕至,更别说路口今晚还有人把守,费厚不敢点灯,摸着黑爬了半天的土坡,小心翼翼绕开道口把守的人,终于到了目的地,但他刚一接近已经被掘开的坟茔处,却见已经有人从坟坑里抱着个瓦罐出来……
渠出也惊呆了,竟然还有人欲毁费惠的骨灰???
她瞪大眼直盯着从坟茔里突然冒出的“鬼影”,奈何此刻阴云刚巧遮蔽了月照,这荒郊野岭一片漆黑,一时难以看清“鬼影”的眉眼。
“费厚!你果然意图包庇彭氏!!!”那人竟先叫嚷道。
渠出因此也明白过来那人是谁。
刘氏?怎么能是刘氏,怎么会是刘氏?!
明月没有这么快走出那片阴云,但漆黑笼罩的天地间忽而便亮起了火把,坟茔四围的林木后,人影一个接一个的出现,火把也越来越多,他们无声的朝向洞开的坟茔围拢,刘氏先看清的是那个童提刑眉头紧蹙神情凝重的脸,跟着看清了给她带来巨大压力的莫问道长此时无端染着邪气的眉眼,还有引来莫问的,让她痛恨又无可奈何的两个富贵子弟,最后她终于看见了此时本应守在道口亲自提防有人扰损法术的,她的好外甥费聪。
刘氏终于意识到她犯下了难以挽回的过错。
“聪儿,我是忽然想到万一费厚、彭氏不经你们把守的那条道儿……我果然没有料错,你也瞧见了,费厚他确然是摸黑绕道偷偷前来,他分明是为了包庇彭氏,意图毁了小道长的法术,毁了惠儿的骨灰……”刘氏赶忙把怀里的陶罐递给费聪:“姨娘护着了惠儿,姨娘这回终于护着了惠儿,只要惠儿的骨灰还在,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她迫切的盯着火光下费聪的眼睛,但她从那双眼睛里看见的只有一片迷惘。
“聪儿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
费聪接过那个冰冷的陶罐,他看着自己的姨娘又看着仍然震惊的生父,这一刻他只能牢牢抱紧那个小小的,装盛着他可怜的被人毒害的妹妹的骨灰的这一黑漆漆的器皿,他忽然觉得这应当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吧?
小惠,不会是姨娘杀害了你,不会的是吧?这世上哪里有比我眼前所见更可笑的情境呢?小惠,我觉得我应当相信姨娘的辩解,你应当也是这样想吧?怎么会是我们的姨娘,我们曾经那样爱戴的尊长,我们都那样相信着她,以为阿娘去世之后,姨娘能够替代她爱护我们,她也是我们可以依赖,应当孝敬的亲人啊。
他忽然又听见了说话声——
“刘姑娘,你也可以出来了。”
费聪浑身一僵,他几乎拿不稳手里的陶皿,他越发茫然的去看说话的人,是一步步带着他走入这场离奇梦境的赵郎君,他在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突然就看清了深深的无奈,和怜悯……
最后他才移动几近呆滞的眼珠,看着一株林木后,缓缓移出的人影。
那个人影在一片火光中摔跌在地,不敢与他对视,坐在地上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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