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弘复帝已经见过了郑秀,所以他便听说了皇后正在筹划的阴谋,这个时候弘复帝忽然觉得有些懊恼,是他限制东厂和锦衣卫的权限导致的过错吗?为什么身边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他都成为次后知情的一个?
其实这也不能埋怨如今的厂卫统领失职,实则此二职能部门为君帝直属,换句话说是皇帝指哪儿他们打哪儿,弘复帝乃仁厚之君,不搞恐怖监察那套,尤其是对待自己的妻儿更加不愿督严防密,需知这世上许多人事就怕深究,一但深究,就必有罪实。
弘复帝还是东宫太子时,有一段时间几乎连话都不敢多说,可慈庆宫里的耳目照样能察证出不少他暗中谤诟皇父的“罪实”,好些回都险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要问弘复帝的真心话,当先帝驾崩时他根本不觉半点哀痛,只感密布人生的阴霾终于烟消云散,心情可谓如同雨过天青。
父不是父,子不是子,这着实是弘复帝此生一大憾痛。
曾经遭受的惊怖忐忑,他不愿再施加给自己的妻室子孙。
所以当他决定册立皇六子为太子时,固然预料到必有臣子仍然居心叵测,可督严防密的对象是成国公、承恩伯等等党徒,就连对待魏国公都是多予信任的态度,皇后已经因为储位废立大伤根底,积症渐重眼看药石无医了,皇长孙又被囚禁于南台,所以弘复帝着实不忍再步步紧逼。
且沈皇后这回计划并不需要大动干戈,核心无非在于以她一死博取秦裕的复起,为了陷敬妃及太子为祸首,动用的“死士”便即潜藏在敬妃宫中的权氏而已,阴谋布局越简单,便越不易暴露。
之所以会让兰庭洞悉“天机”,纰漏着实出自江琛一方。
而魏国公当然也会对弘复帝说明他是如何知悉皇后这一计划:“早在江废妃获死时,江琛便暗中联络微臣示好,皇上是知道的,当时微臣辅举的是秦王堪当储君,江琛自然不会实说他的居心,花言巧语,求的无非是望得奏王照恤,一来能使家门不致从此衰颓,再者也为十殿下求得靠庇。
微臣自然不敢轻信江琛一类野心勃勃之辈,当时却也拿不准他有何图谋,便佯作与其结盟,暗中却安排了耳目监视江琛动向。”
江琛被夺爵,江家便不再有勋贵之尊,以弘复帝对郑秀的信任,不至于追究他暗中监防前来投靠者这等小事。
“江琛是当皇上决意册立太子时才暗中联络豫国公,通过豫国夫人与皇后密商,微臣才察知原来早在江废妃受宠时,宫人权氏的家小便为江琛所控了,不过要取得江琛的罪实还需得废些周折,所以拖延至今才向皇上禀明。”
弘复帝问:“倘若林英于此一事上袖手旁观,不是便能渔翁得利?”
“那郑秀还是皇上一直予以信重的郑秀么?”魏国公微微一笑,说来文武百官,这么多的重臣勋贵,也唯有魏国公一人在面圣时敢于如此随性了:“皇上曾经欲在二、三、六几位皇子中择贤而立,秀便即难免私心,佐助秦王亦并非有违臣子之忠,而如今皇上已然择定储君,秀当然令从圣意,若知有阴险之徒欲陷太子而不告,岂非也犯附逆之罪?”
“林英,朕感会你这番忠义之情
。”弘复帝方才长长一叹:“依林英看来,皇后、皇长孙,朕当如何处治。”
“这回阴谋,皇长孙应当并不知情。”郑秀都不用多此一举再去剖析弘复帝的心态,毫不犹豫便把皇长孙择清:“皇后欲以一死谤害太子,为的正是为皇长孙谋求复立,故皇后万万不会连累皇长孙,使皇长孙担当风险。这回事件,主谋应当仅限皇后及江琛,皇长孙既为无辜,何谈处罪?
便是皇后……毕竟已经病入膏肓,且这事又乃未遂,臣之建言,皇上还是当行宽谅。”
皇后的身体确然已经有如日薄西山,就连丹阳真人都觉难以回天了,弘复帝又怎能忍心再加以重责?且也再无重责的必要了。皇后不似曾经的太子妃高氏,其本家豫国公府起于寒微,手里从来握滔天的权势富贵,自然也不具备曾经宋国公高琼的威胁,弘复帝若为此事废后,将沈氏一族抄家灭门,那皇后可就真会死不瞑目了。
毕竟是曾经与自己同生共死从如履薄冰之境相伴不离的发妻,弘复帝没有这样的狠绝心肠把妻族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弘复帝虽然揭穿了皇后的阴谋,不过在这起案件中真正受到罪处的人,只有江琛父子。
江琛获斩,诸子同罪,孙辈及家眷发配复州卫。
赵江城不知应当怎么向老太太开口,告之江家的覆灭。
这日竟与小沈氏商量:“莫不如……庭哥媳妇一贯诙谐,你叮嘱她让她缓缓地把这事告诉母亲?”
小沈氏简直哭笑不得:“我的大老爷,太常卿,这事能够用诙谐的口气缓缓跟老太太说?庭哥媳妇可是老太太的眼钉肉刺,这话让她去说,无论什么口气都会导致老太太急怒攻心,认定是庭哥媳妇在她跟前儿耀武扬威。照我祥,这事连兰庭都不好出面,还是得老爷您自己安慰老太太。”
把她自个儿也从这件事故中给择了出去。
无可奈何的赵江城只好拉着自己彻底自暴自弃只顾着享乐寻欢的兄弟赵洲城,把此一噩耗缓缓地告诉了老太太。
赵母听信了江琛的话,且只盼着好消息传来,哪里想到望穿秋水等到的竟然是这等晴天霹雳,一口气险些没上得来,翻着白眼就往后倒,奈何这大半辈子的养尊处优的确让她拥有了一把健壮的身子骨,虽说把赵江城哥俩个给吓得不清,乔庄还没赶到呢,老太太自个儿就顺过气了,哭声嘹亮,嚷着要和祸害了江家满门的兰庭和春归同归于尽。
赵洲城先就不耐烦了:“母亲节哀吧,这可皇上亲自治罪,举告舅舅的也是魏国公,和庭哥儿确然不相干,所幸的是十殿下早就记名在和嫔膝下,并未被舅舅的罪行连累……几个外甥,虽判了发配,到底还保住了性命,母亲若再这样闹腾,触怒了皇上,再加降罪……江家可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来,照样还是把兰庭叫去了踌躇园一番训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害死你姑母还嫌不足,又害死你舅祖及伯叔……”
“庭早便提醒太夫人,倘若太夫人不思悔改,仍然为难庭与内子,庭不会轻饶江氏一门,可太夫人何曾将庭之提醒放在心上?太夫人与江琛陷害马家郎君,教唆李氏与马家郎君和离,意图
利用李氏谤害庭及内子,太夫人又何曾将庭视为子孙?江琛父子有此下场,乃自遗其咎,除此之外,着实也有太夫人不知劝束且助纣为虐的过错,事已至此,太夫人也当扪心自问了。
轩翥堂赵门,从来不曾薄待太夫人及江家,江琛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先毁姻亲之情,太夫人认为理所当然,但在我看来,江琛与我却为杀母之仇,我已经宽谅一回,江琛却仍步步紧逼,既是赵门敌仇,当然便不再是我的舅祖,太夫人若也想与赵门为仇,那么庭顺应便是,太夫人是想与轩翥堂一门义绝,请归本家否?”
她还哪里有本家呢?老太太这一次才真正体会到悲从心起无力回天。
某个深夜,老太太噩梦惊觉,突然想起了北望庵里的杨氏,硬是逼令着婢女三更半夜把杨氏从怫园叫来了面前。
她冷沉沉的把杨氏盯了许了久,却道:“你比我还老相啊,你究竟……有什么好,赵谦这样为你着想,我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却待我如此薄情。”
“太夫人既问,妾身便实言相告了。”杨氏淡淡的垂着眼睑:“太夫人可知,妾身此生最羡慕者,便为太夫人。太师公当年,明知太夫人会被本家兄长利用,不利于子弟,也曾苦口婆心告诫,太夫人却仍然执迷不悟,做下多少有违太师公意愿之事,太夫人可知若换别家,早得一封休书了,但太师公情知太夫人本性无大恶,故而不忍置太夫人于绝境。
大夫人一事,太师公在临终之前,方才察明为太夫人听从江琛犯下恶行,太师公追悔莫及,才致病情突然加重,可即便如此,太师公到底还是给太夫人留下了机会,太夫人但凡还存一点自觉,将大老爷、二老爷及大爷等等视为血亲骨肉,都不会落到现今这样的处境,太夫人的确不应埋怨太师公。
太夫人从来不曾将太师公视为夫婿,又怎能奢想太师公对太夫人言听计从呢?如此浅薄的道理,至风烛残年,太夫人竟然还未领悟啊。太夫人想想,皇上虽仁厚,可对待江废妃,可曾有这样的宽容?妾身告诉太夫人这些话,并非为了激怒太夫人,而是希望太夫人在残生余岁,日子过得能够详和一些,毕竟……仇恨并不能使身心安惬。”
“可要不是我的兄长,我早就被狠伯婶苛虐致死,我报答兄长有什么错?”
“太夫人与令兄友睦,确乃人之常情,不过轩翥堂乃太夫人夫族并非仇敌,太夫人怎能够为助令兄欲望,残害夫族骨肉?轩翥堂赵门,于令兄及太夫人处境最是艰辛时给予恩义,令兄与太夫人却半分不思报偿,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轩翥堂助逞江家一己私欲呢?换言之,要若是轩翥堂要求江家不顾本门利益,甚至为图富贵谋害江家子媳,令兄与太夫人会觉得是理所当然么?”
将心比心,原本是世间最为朴素的道理,可绝大多数人却都做不到。
杨氏不知太夫人会否悔悟,当她回到北望庵,面对青灯古佛时,也只喃喃而已。
太师公,妾身也算不负所托了,您而今可于尘寰之外目睹?江家再也不能成为轩翥堂的隐患,兰庭也,到底还是听从了太师公的教诲,他并不曾执着私恨,江琛虽死,太夫人却仍然能得子孙奉养,您,尘寰之外可曾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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